马车停在斛麓巷前,巷道深邃幽暗,墙头、墙根的石缝中透着点点青荇,墙砖冷而粗糙,满布渍痕。
在繁华的尚京城内,还有无数条如此般落寞的小巷。
姜与乐迟疑半刻,还是被甬道尽头的叫卖声吸引过去。
春桃只知斛麓巷是人牙子聚集之处,却从未来过,看到眼前破败荒凉的情形,不禁踌躇不安劝说起来。
“姑娘,府中不缺护院,而且南风、北风都是练家子,很安全的。”
姜与乐有自己的打算,在查出头戴狐狸面具的凶手之前,她不会放下警惕之心。
大理寺尚且有官吏,官署府衙之地可谓安全,可府中始终安插着徐祈年的人手,她不安心。
她试图探悉他心中所想,可多方打听,反倒让自己身处漩涡,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尚京城内有目共赏仕途无量的温润君子,与她无冤无仇,相反,和原主之间还留存着爱意。
但说到底,无论凶手是不是徐祈年,有人要取她性命之事都不假,时楼失手,必会卷土重来。
她需要一个只忠于她、确保她安然无恙的护卫。
“南风、北风毕竟是小公爷的人,用着不趁手。”她只能这般敷衍着春桃。
彼时隐于巷瓦后的南风神情变得忡忡,心怀无限怅惘。自己对女主子可是一片热忱之心,居然还是不合女主子的心意。
她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护卫还能比过她和北风不成。
越往里走,血腥腐败交织的气味扑鼻而来,连带着人牙子不堪入耳的叫骂声萦绕耳旁。
“你们几个贱货,卖都卖不出去,躺在地上装什么死人样!给我起来!”
几个硕大黑漆铁笼中关押着伤痕累累的男子,手腕脚腕处皆被铁链锁住,留下经年累月的磨损伤,更甚者可见破烂皮肉下的森森白骨。他们或躺或跪,散发连接着血污,全无生气,颓废至极。
直至见到姜与乐二人,笼中人才如困兽般眼冒绿光向前扑来,锁链牵带着铁笼哐当作响。
她心下一紧,脑海中浮现的是她收集到山市黑砖窑证据的那日,铁门锁链背后同样也是一群遍体鳞伤眼神麻木之人,不同的是,他们或许还能等到法律正义的裁决,而眼前这群人只能在一个又一个主人之间更换流转,直至死亡。
“贵人,可是来挑选奴仆?”穿着灰色短衫的人牙子精明得很,看到她们二人便知是高门大院里出来的,脸上自然堆满笑意, “我这儿的人都惯听话的,懂规矩,不劳您费心的。”
春桃自幼陪在姜与乐身边,见到的多是知礼识节的哥儿姐儿的,哪来过这龙蛇混杂之地,眼下是真怕了, “姑娘,我们走吧,我回去叫内知挑几个人送到我们院中就是了。”
太阳西下,最后一点昏黄也被黑暗吞噬殆尽,留下暗蓝的天幕,零落地挂着几颗星。
“你不用怕,我问问。”
比起朝堂上华冠丽服老谋深算的大臣,像人牙子这般只谋钱财的倒是好打发的。
“你这里可有会武功的?”
人牙子自以为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到了这喋血秽土之地必会惊怯,不曾想她直接绕过自己来到铁笼前打量起来。
“有的有的。”
他急忙跟上去,铁鞭狠狠敲响笼子,笼中人才不再呲牙咧嘴地乱叫,他指着一个玄衣破裂半跪立的男子说道: “他会,将他交给我的主家讲过,他身手极好,保护贵人是顶顶好使的。”
姜与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色昏暗,只能模糊瞧出男子隐约的身廓,人牙子所说应是不错。
在男子身后的笼子里还瑟缩着三人,饥瘦不堪,脏污的脸上透着惊惧,他们惧怕人牙子手上的鞭子。
“你这里的四人,我都要了,报个价钱。”
一天没开张,晚间居然碰上了真贵人,人牙子喜出望外,咧开的大嘴散发出浓重难闻的酒糟味。
“贵人真是好眼光,整个尚京城内您打听打听,就属我这的奴仆调教得最好,咱也不坑你,一口价,三十两纹银,您带走。”
“三十两?”将近八两纹银一个奴仆,春桃即刻反应过来人牙子就是欺负她们姑娘不懂价,才狮子大开口, “姑娘,他胡说,根本没有那么贵。”
“贵人,咱这儿就这个价,您看您…”
人牙子弓着腰,细眯的眼神向上瞟了瞟,像这般玉食锦衣之人一口气买下所有奴仆的,他也见过,大部分是府上开宅缺人手的,还有一些是买来放生积功德的。
无论前者后者,都不会计较银钱之事,最是好牟利。
姜与乐示意人牙子不要跟上来,转头贴在春桃耳鬓,问道: “院中还有银钱吗?”
“有倒是还有。”姑娘的话本在书坊极受欢迎,存下一笔不少的费用, “只是,姑娘,您当真要买他们吗?”
春桃怯生生回望一眼,铁栏上,他们枯瘦发黄的十指紧紧攥握着,脸上神情像是要吃掉姑娘似的,简直就是豺狼虎豹。
“姑娘,咱别买了,回府吧,天都黑了,夫人该担心了。”
来斛麓巷前,姜与乐想着买一个奴仆来保护自己也无可厚非,但亲自看见鲜血淋漓瘦骨嶙峋之人饱含希望的双眼寄予自身时,她犹豫了。
她只想把他们先救下来。
“春桃,我想买,你身上可带着银钱?”
春桃轻叹了口气,姑娘执意要买,她也无可奈何,只好不情愿地付了银钱。
“贵人就是爽快,小的这就把人放出来。”
人牙子得了钱,办事也利索起来,掏出奴籍文书交给姜与乐,再打开铁笼子,挥舞着手上皮鞭, “快滚出来,合着今日你们运气好,碰到贵人了,还不快点!”
利鞭划破半空,咻——地一下落在末尾之人身上,点点血迹沿着皮鞭泼洒。
姜与乐双眉骤拧,语气不快, “不准打!我买下的人,你便不能再随意处置了!”
人牙子听到话,应时收起鞭子,点头哈腰, “贵人说的是,说的是。”
他只负责收钱放人,其余之事与他全然无关,待人放出后,便拖着铁笼离开了小巷。
几人中有老有少,即便可以自由行走,也依旧对这个世界怀揣着戒备之心,姜与乐不发话,他们就蜷缩在墙根处等着她发话。
“你们…”
云雾散开,月华铺满巷道,姜与乐的眼神落于他们身上的驳驳伤痕,褴褛衣衫下是血肉肌肤,她懂他们的畏惧,言语间尽可能轻柔。
“能站起来吗?”
他们把这当作命令,撑着墙砖陆陆续续直起身来。
她数着手上的奴籍文书,这些便是买断他们命的东西, “这几张奴籍文书你们自己收好,拿到官府去可改换良籍。”
随后掏出一些碎银分给他们, “这些钱虽然不多,但应该能支撑你们找到活计干了。”
那几人如获大赦,匍匐在地,不断磕着头,口中重复着“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唯有玄衣男子站在原地,手中拿着文书,眼神却木木地看向姜与乐,似乎根本不知这是何物。
姜与乐也留意到他的异样,其余几个老者少者互相搀扶沿着小巷尽头走去,他依旧站在甬道内。
“你还有什么诉求吗?”不肯走那便是心中还有渴望之物。
他不张口,布满污渍的双手将文书递了回来。
“你不要?”
奴籍文书是每个奴仆最想得到的东西,拥有它们才是真正恢复自由身。
对方轻点了下头,将文书又往前递了递。
“你是想跟着我?”
男子不说话,仿佛只会点头,他明是少年,眼神却充满麻木之情,姜与乐不知道他在曾经的主家处受过怎样的待遇,但想必日子不会好过。
她想起人牙子所说,他是会功夫的,问道: “你可是会武功的?”
男子攥紧文书,扯出一片褶皱,用力颔首。
“我家姑娘同你问话,你倒好,一字不吐,只会点头,怎得,是不会说话吗?”
春桃早就看不惯了,姑娘客客气气问话,对方却只跟个木头一般点头,根本就是没把自家姑娘放在眼里!
月朗星疏,男子的脸色肉眼可见难堪起来,攥着文书的手跟着垂落下去,口中“啊呜”两声,犹豫着张开了嘴。
这举止奇异,借着浓厚的月光,姜与乐和春桃稍稍探头,定睛一视。
竟是被割了舌的!
令人惊骇不已,春桃的一张圆脸突地涨红了,话语间打起磕巴,双手直摇, “我…不是…不知道…”
翻来覆去一句话最后变成“对不住”三个字。
这下姜与乐明白了,一个无法张口说话的少年,可能从未离开过主人家中,对外面可谓一无所知,心下有惧也是正常。
她缓缓走向前,抽出被他紧握成一团的奴籍文书,和悦道: “文书可暂且交由我保管,我会安置好你,你哪天想走了,直接跟我说,拿回文书就是。”
少年使劲扯了扯嘴角两旁,大抵算得上个笑容,足以表达心绪。
他拍拍胸脯,双手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很能干,又转向春桃再次扯出一个笑容。
春桃也跟着笑起来,这个弟弟着实憨厚。
姜与乐想着他毕竟年少,可能只会一些皮毛功夫,也没打算给予他什么重任,只是嘱咐道: “以后你跟在我身边,保护我,不必打打杀杀,只要…”
她话还未说完,少年眼眸瞬间凌厉起来,侧身踩着墙砖“蹬蹬蹬”几下至巷檐处,飞身从檐后扯下一人来。
“哎呦哎呦,你轻点。”
“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