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与乐怎么也没想到徐祈年会选在除夕夜这日前来,军营繁忙,即便徐祈年是殿前司指挥使的儿子,也多不了什么优待,更何况依着他的倔强性子,执意不肯让安平郡主插手此事,只挂了个和大理寺寺正同品的虚职——骁骑卫,而他平时的吃住都在军营中和兵士们一同。
所以,他们也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她想着等过了年可能才有机会见上一面吧,没想到如此猝不及防地就要见面了。
如今角门虚掩,她站在门后理了理袖口领子,又将全身上下稍稍拍打一遍,吸着一口气拉开门扇。
比之下午,雪势减小不少,只余一些星星点点的雪沫子还在空中飞舞,徐祈年穿着一身雪白无暇的白狐皮里鹤氅,额上带着一根鱼白色刺绣抹额,中间镶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碧玉,他在军营里磨练了个把月,身形出落得愈发挺拔矫健,配上他的流畅脸形,疏淡神情,淡粉薄唇,整个人在雪地里透出一种清冷之感。
姜与乐不禁感到胸口呼吸一滞,顿了一顿,抬手捋了捋额边秀发,强自压抑住自己狂跳的心,装作不在意地问道: “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徐祈年的双眼就如同天上的烟花般瞬间亮了起来,嘴角更是高高翘起, “从前除夕我们不是都要一起过的嘛,今年情况虽有些不同,不能一起吃饭,但总归是要见一面的。”
姜与乐笑笑,因为徐祈年家庭的原因,每逢过年,她就邀请他到家中来,想着以前一同过年的场景,她心头不由得一暖, “你说的是,我们本该一起过年的。”
“不对啊,春桃说你可是给我准备了礼物的,礼物呢?”姜与乐小手往前一摆,丝毫没有客气一下的意思。
听她的语气,徐祈年心里更开心,只有对亲近人才会有如此傲娇的讨要,他挥了挥手,北风从背后拿出一盏花灯,远远地一瞧,是只小白兔的样式。
姜与乐接过,在手里把玩了一番,发现其是以细木为骨架,外面镶以绢纱和琉璃制成的,不同的是里面填满了玲珑八宝球,每一颗里面都放了小蜡烛,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样的工艺,无论灯身和球体如何晃动滚动,最里面的蜡烛都能稳稳立住,不偏不倚。
“元宵节那日宫里会举办灯会,照例会宣官眷进宫,每个官眷都会提一个小花灯,以示吉祥,今年是兔年,所以我选了一个小白兔的模型,不知道你可喜欢?”
姜与乐扬起脖颈,双眼笑成了一弯明月,里面漾着雪花, “没想到你考虑得那么周全,我可喜欢了。”
少女的脖颈白皙而长,曲线好看极了,明媚的笑容让他一瞬间忘记世事的烦忧,徐祈年情不自禁地上手摸了摸她的额发,看得北风和春桃默契地背过身去。
“你这模样可真不像一个当兵的兵汉子,没见过哪个军营里的像你这么细皮嫩肉,老实说,有没有好好训练。”
徐祈年立即挺起胸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练自是有好好练的,只是我偷用了母亲的玉肌霜…我想着,你总归是不太喜欢糙汉子的。”
听到前半句,姜与乐还想偷笑他,可听到后半句时,小脸唰地一红,强自镇定, “我要求很多的。”
“那你列个单子出来,我一点一点照做。”
他的话语诚挚而温暖,不带有一丝犹豫,听得人胸腔中哐哐直跳。
徐祈年看她好像有些不自在,松下身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油嘴滑舌的,我不讲了。”
“其实,我今晚非来不可还有一个原因,明日我就要跟随父亲去北境了。”
姜与乐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明日才初一,是北境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月狄族最近有些骚动罢了,很快就能回来了。”
徐祈年说得云淡风轻,姜与乐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若真是小骚动,北境边关将士自就能解决了,何必动用京师兵力。
他只是不想让她担心罢了,她也叮嘱了几句安全为上,识趣地不再追问。
他们短短说了几句,便各自告别,彼此虽然不舍,但都在大道上各自前进。
姜与平躲在角门后顺着门缝偷瞄,将他们的举止看得清清楚楚,内心不可置信,自己这个二姐怎么勾搭上的徐小公爷,看这情形,还是郎有情妾有意呢。
她想到自己那位虽是风情满满,可只是商贾之流,终究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过是自己排解寂寞的玩意儿罢了,怎么比得上兴国公府的小公爷,一时间,醋上心头。
姜与平背过身率先离去,心里却是越来越不服,二姐凭什么教训我,自己还不是在这勾引小公爷,那表情谄媚得跟什么似的,不行,我一定要揭穿她这伪善的面目。
明日瑞本寺举办筹金茶会便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想到此处,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神情。
***
姜与乐早早地被春桃拽了起来,今日全家老小都要去瑞本寺拜佛烧香,更重要的是参加寺庙重建的酬金茶会,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有不去的。
她记得瑞本寺是太//祖皇帝钦赐匾额的寺庙,此次寺庙重新修葺,佛像重塑金身,正是各路人马表忠心、出彩头的好机会,姜鸿清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姜与乐掀开车帘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鞭炮余味,因是初一,无人打扫,各家门户前还残留着昨日的喜庆。
“小懒虫,没睡醒啊。”
姜明川骑着高头大马慢慢行驶在她轿子旁边,看到她睡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调侃。
“哥,你也知道我们昨晚守岁了,这不到卯时又给拉起来了,能不困嘛。”
姜明川哈哈大笑两声,说: “等会儿上完香,你找个茶室小憩一会,今日寺里王宫贵府的夫人多,可别让她们瞧见你这小迷糊的样子,以后说亲都不好说咯。”
姜与乐撇撇嘴,不以为然,说亲,我才不需要说呢。
马车照例行驶至半山腰处,就需众人下轿的下轿,下马的下马,姜与乐下来一看,轿子沿着路边都停了好长一串,从轿中下来的夫人姑娘打扮得虽素净,却不失精致贵重。
看来大哥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京城开年的一件大事。
庄重肃穆的大殿中人头攒动,却没有什么人说话,大家只安静有序地叩拜插香,随后便移步到住持早已备好的偏堂中。
偏堂最前面放着红漆花榆木制成的功德箱,箱体上写着“随缘乐助,功德无量”,旁边站着一位小沙弥,勤勤恳恳地记录着各位施主的捐助。
姜鸿清并没有急着把自己准备好的银钞放进去,而是左右观望了一会儿,捐钱这事也讲究个技巧,不能比自己的下属少,不然会被人觉得吝啬,官家知道了,怕也是不喜;但又不能多于那些勋爵人家,不然就是打他们的脸了。
就这样磨搓了好一会儿,看到靖国公也不过放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后,他果断地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的银票放进去,随后心满意足地与同僚高谈阔论去了。
像姜鸿清这样的男客都留居于前堂,女客则由小师傅引至后堂茶室,从下轿到现在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姜与乐只觉精神不济,再看向周围三三两两聚作一团的姐妹们,也无心攀谈。
她的四妹妹、五妹妹从进了茶室起,便去找了各自的手帕交,姑娘们难得见上一次面,自是有滔滔不绝的话要聊。
她就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安静地坐下饮茶,偶尔用帕子掩唇打个哈切。
正当她低头犯困时,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片影影绰绰的人影,还夹杂着谈笑说话声。
“来来来,我二姐就在这,你们问她吧。”
姜与乐抬起头来,发现与安给她招罗来了好一群人,都是女学里的姑娘。
“姜女官好。”
“见过姜女官。”
“好久不见,姜女官。”
姜与乐还处于一种懵懵的状态,点头嗯嗯一一回应着,最终将目光投到这些人的头头——姜与安身上。
“是有什么事吗?”
“二姐,我们这不是刚考完试嘛,再有半年,我们就要根据成绩高低分到不同衙门里去历事了,我们想来问问二姐大理寺怎么样?”
“噢~”姜与乐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若是在她刚入职时,她肯定会说还不错,但现在,她只能和稀泥一般地回答道, “如果你们对断案有兴趣,其实很多衙门都会接触到刑狱之事,不用将眼光局限在大理寺内,而且这世上也不只有断案才算造福民生,你们都是出自官宦人家,回家问问自己的爹娘,定是比我知道得多的。”
她自知这番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那又如何,总不能让她在众人面前怒骂自己的长官不可靠吧,如此一来,不知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女学的姑娘们听了这话没有立即离去,姜与乐一边饮茶一边淡淡地扫过众人的脸庞,突然,周边起了一阵骚动,她依稀感觉众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向她这边聚集,同时背着她在低语些什么。
怎么,茶叶沾脸颊上了?她抬手摸了摸,一片光洁。
姜与安也是不解,环望四周,好像只有站在这的十来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瞅了瞅,走向一个还算相熟的,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女儿,低声问道: “吴家妹妹,方才大家是在笑什么,我刚刚在与我姐姐交谈,总觉得这边…”
吴茵心肠是个好的,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也没有跟着起哄,现如今也是拉着姜与安坐下,与她耳语了几句。
姜与安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惊疑不定,听完后,更是毫无顾忌地一拍桌子,怒吼道: “简直是胡言乱语!”
吴茵忙把她拉下劝慰着, “与安姐姐,你还是跟你家二姐姐说一声,先走一步吧,我是信你二姐姐断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但奈何现在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还是先避一避风头为好。”
吴茵也不知道姜与安有没有听进去,只见她怒气冲冲地走向茶室角落跟她二姐姐说了些什么。
姜与乐的脸色并没有与安想象中那样变得难看,反而是带有一种趣味的眼神看着在场众位贵女,淡淡说道: “就这?”
姜与安不知道姐姐怎么能把名节之事看得如此之轻,她们都说姐姐趁着除夕之夜私会外男,还互赠情定之物呢。
“二姐,你…不澄清一下嘛?”
“与安,她们不知这事是谁说的,你难道猜不出来吗?”
姜与安忽然没有说话,转身找起人来,二姐姐给她提了个醒,这套说辞分明就该用在姜与平身上啊,现在好了,姜与平先讲了出来,二姐若是再这么说,反倒有了姜府姐妹不和,倒打一耙的嫌疑了。
虽然不和是真的…
姜与乐其实一眼就扫到了姜与平的位置,她坐在与其相对的角落里,偏着头,特意不看她,与平旁边的姑娘她也见过,是春桃说的互市监家的庶女,和与平关系甚好,但同时也是贵女圈里的有名的碎嘴子,你若跟其讲了什么,不出半日,便会传遍尚京城。
姜与乐笑着摇摇头,自己这位五妹妹昨夜怕是跟着她看到了什么,但特意抹去徐祈年的名字,只给她盖上一个私会外男的名头,这样一来,等传到安平郡主耳里,就算有亲事也得给搅黄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看着茶室里诸位妹妹或调侃、或讥笑的眼神,姜与乐只觉无趣,耐不住与安在一旁不停催促,她终于答应澄清一下。
众人一下子没了声音,脑子里有千百个问题想要发问、反驳,只见姜与乐掸了掸膝处,直起身来,走到中间,气定神闲地讲道: “诸位姐姐、妹妹,我知道你们在讨论些什么,也知道你们想听我解释,如此,我便来澄清一下,不是互送情定之物,而是他送的我。”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姜与平更是惊到了,这算什么,就承认了?
可当事人已经缓缓走回位子,满不在乎地饮茶小憩,甚至都没有多给她们一个眼神。
姜与安更是急得不行,拉着她的袖子,跺着小脚, “二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就上套了呀?”
她拍着与安的手背,解释道: “昨晚看烟花之时,我确实和人相见了片刻,这人你也认识,是徐祈年,不过我们没有任何逾越之举,估计与平就是见到这一幕,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与安有些呆了, “徐…小公爷?那…二姐你跟大家说呀,小公爷和你一同读过书,又一同在大理寺任过职,你还救过他,只要你说了是徐小公爷,大家就只会当这是一段青梅竹马、命定情缘的故事呀。”
“我说了,大家就会信了吗?”姜与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在有心人眼中,这些事情是越描越黑的,徐祈年又不在这,这种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大可以说我攀附国公府,我们不必为此费神。”
姜与安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全场噤声,她转头看去,原是安平郡主携着嬷嬷过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位伯爵侯爵夫人,自己的母亲何氏也在其中。
夫人的茶饮与她们本就只相隔了一个屏风,这边动静大了点,那边自然听的到,加上一些嘴快的女使,怕是已经这里发生什么了。
瞧着安平郡主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再斜看姜与平,她甚至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期待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