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日连绵,窗外稀稀落落的雨丝顺着风打在窗檐上,女学内的姑娘们正在认真研读《晟律疏议》,姜与乐放下手上书卷瞧向外头青灰的天色,心里似发堵了一般。
十日之期已到,明日她便可回大理寺,但她却心绪不宁,不因别的,只因徐祈年已两日未从昉州来信。
临行前他们约定过,在这个通信不便的时代,每日一封信既是确保消息的互通有无,也是保证彼此的人身安全。
第一次没收到昉州的来信时,姜与乐还安慰自己徐祈年兴许是查到了什么线索太过忙碌,才没有及时发出,可当接连两日都未收到信时,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一下学,姜与乐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往府中赶,她决定带上清安和北风连夜去一趟昉州。
未曾想,一进江月斋便看到姜明川在大堂内等候,他身上还沾着斑驳雨痕,地板上零零落落的是新鲜鞋印,显然刚到不久。
“哥,你来得正好,汪洁芳这案子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我打算去一趟昉州,马上。”
姜明川双手骤然攥紧成拳站起,神色沉重, “阿乐,汪洁芳找到了。”
脑中还在思索要带什么随身物件的姜与乐蓦地一怔,这本是件好事,可看哥哥的神情,却是像大事不妙。
“人在何处?可还活着?”
“还活着。”
她松下一口气来,面上舒展了不少, “那她可有说消失的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可是有什么歹人威胁她?”
姜明川脸上似乎抽搐了几下,缓缓张口, “今日她主动现身大理寺,说她找到儿子了,要撤案。”
“什么?”姜与乐霍然张口,神色惊疑不定, “撤案?她可知现在撤案相当于承认诬告朝廷命官,拘留和杖刑是绝对少不了的!”
“她现在就被关在大理寺狱中,你刚刚说的这些我都派人告知过她,并且还得到一些消息,她变得很不一样。”
“她之前跟我或者你,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提刑司的舒副使领拐走了她的儿子,但现在她对此缄口不言,反而改口说是自家小儿贪玩,在山间迷路受了伤,幸得一猎户偶遇,在猎户处养伤养了一些时日,才送下山来。”
姜与乐神色发沉,若有所思地盯着忽明忽灭的长烛, “她这是被人敲打过了,为了儿子的安全才不得不改口。”
是夜深,一顶小轿抬入大理寺少卿谷溪芒府中,来者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壮硕。
彼时书房内正亮,显然是知道有人要来, “进来吧。”
来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黑胖黑胖的脸,鼻翼左侧生有一颗大黑痣,正是提刑司的舒副使令。
舒敬理侧了一眼书桌上的花草,啧啧道: “谷少卿,这大半夜的你还侍弄你这些花花草草啊,我在家可是坐都坐不住了。”
“一个妇人就把你吓成这样了?”谷溪芒认真细心地修剪着瓶中的枝叶,眼皮未抬一下, “我都帮你处理好了,如若你还是怕,索性不要再玩了。”
他放下剪子,走至一旁,在备好热水的铜盆中拭净双手,波澜四起的水面上倒映着他的一双桃花眼,此刻看来格外无情。
“你还说呢!”舒敬理一拍椅子扶手,粗着嗓子, “你这叫什么处理,叫我把小孩还给她,那个老妇日后万一改口怎么办,还有那孩子我都练过一段时间了,这么平白无故丢了回去,你说的倒是轻巧,还处理好了。”
面对舒敬理的指责,谷溪芒不急不躁,静静坐回书桌前,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呢,舒副使令。”
“直接把那妇人绑了,一起消失不就得了!”
谷溪芒把花瓶摆到曲水花架上,背着身子,一甩袖子转过身来,眼眸冰冷黝黑, “她指名道姓地要告你,负责昉州赈灾事宜的提刑司舒副使令,她一介农妇,人来到尚京城没几天就变成了一具尸骨,你当尚京城里人人都是蠢的嘛!”
“我当初把你带入猎兔阁,有没有跟你讲过不要去绑那些还有父母的,羊肉吃不到,还惹得一身骚。”他睨了舒敬理一眼,见他不吭声,继续讲道, “最近时楼也不要去了,阁主发了话,说是被人盯上了,有司衙门三番五次地接到举报,一会儿来查账本,一会儿又是查菜蔬干净与否,他已经在着手调查背后推手了。”
舒敬理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转头还是担心, “那妇人真的不会乱说话吧,她见过我的。”
谷溪芒沉着嗓子,指节在书桌上一下一下咔哒敲着, “挺大一人,胆子却比芝麻还小。”
舒敬理有些讪讪, “这不是没遇到过上京的嘛,以前要发生这种事,都按在州县中的,这次我可查过了,就是御史台的搞的鬼,不然怎么会闹到大理寺,又怎么用麻烦您谷少卿呢。”
“你要是早些日子告诉我,这案子就不会落到徐祈年手上,偏偏他还格外上心,他是兴国公的独子,我自然不能明面上驳了这案子,只能在他和萧煦去昉州后动手脚。”
谷溪芒轻抚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又恢复了往常可亲的神态, “我带那妇人去看了猎兔阁的比试,她早已吓傻了,一心盼着自己的儿子活,所以我答应了她,等她受完刑回到越县就把儿子还给她,不过一个女子,身受六十杖刑,跟个废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她儿子,还就还了吧。”谷溪芒觑了对方一眼, “我可听说你这次捞的不止这一个小男孩,她儿子你就给他喂个哑药,废掉手脚,让他们母子两一辈子都呆在那个村子里走不出来,不好吗?”
一听这安排,舒敬理毫不掩饰地咧嘴大笑,地板上肥胖的黑影跟着颤抖, “甚好,甚好,还得是谷少卿啊。”
大理寺狱中,姜与乐冒雨前来,做最后的劝说。
汪洁芳双眼空洞,呆呆地坐在草席上,对她的到来浑然不知。
“汪洁芳,汪洁芳。”
隔着牢门,无论她如何叫喊,里面都不做反应。
姜与乐转头对一旁的狱卒说道: “把门打开。”
“谷少卿有令,非他允许,任何人不得打开此门,还请姜大人谅解。”
姜与乐皱了皱眉,叫他下去,确保通道上无人后,才开口说道: “汪洁芳,我不知道你在消失的这几天里经历了什么,但你现在改口无异于前功尽弃,我手上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可以与他们对簿公堂,但你撤案,自己挺不挺的过责罚不说,你还要为你的儿子想想,他们答应你的事情未必会做到的!”
她口中所谓的证据其实是徐祈年在书信中提到的铁匠证词,她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让改过口的铁匠愿意作证,但多一个人证总归是对当前的局势好的。
汪洁芳头也不转,只喃喃自语, “我要我儿活,活下来就好,就好。”
“汪洁芳!”姜与乐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双拳重重地敲在牢门上,手上霎时起了几条红印子, “我们都还在为这个案子奔波,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你在这装聋作哑有什么用!”
汪洁芳终于有反应了,直直地站起身,眼里泛着泪花,就这么看着姜与乐,半晌才开口, “谢大人,但他们不是人,我只有按他们说的做,我儿才有活的希望。”
“他们?他们是谁?你又看到什么了,你告诉我,我帮你调查。”
纵使她再怎么劝说,汪洁芳也不置一词,重新坐回草席上,呆呆地望着虚空,任凭她白费口舌。
出了大理寺狱,已不知是几更天,雨停了,冷冷的有些寒意,姜与乐双手环抱摩擦,企图温暖一些,看着远方天边隐隐有泛白的迹象,她决定天一亮就前往昉州把徐祈年收集的证据统统带过来。
回了江月斋,她在书房中小憩了片刻,外面便有响起滴滴答答的落雨声,雨势不小,眼看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她索性起身去往卧房收拾行囊,行囊以简便易出行为主。
天阴沉沉的,看不太出时辰,但听到门外的洒扫声,姜与乐知道差不多可以叫上清安和北风一道出发了。
她刚踏出房门,春桃便迎面上来,面带焦急之色, “姑娘,萧小公爷正在前厅等候,说有要事要告知姑娘。”
萧煦?他们回来了?这大清早的就来府里找我?不对,萧煦怎么会比徐祈年更早来找我?
姜与乐预感不好,没有多问,拔腿就往前厅走去,她步子急,春桃在后面都追不上给她撑伞。
前厅只萧煦一人,他披蓑戴笠,在厅内来回踱步,地板上渗着一连串的水渍。
“萧煦。”
他猛然回头,若不是春桃说来者是萧煦,她根本无法把眼前之人跟靖国公府的萧小公爷联系在一起。
他身上脸上尽沾染上了湿土,披头散发,蓑笠沾身,哪还有一点昔日风范。
萧煦神情焦急,没有片刻踌躇, “我们遇上了匪徒,玉卿,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