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昨天要跟我商讨的案子吗,金寺副?”
金寺副昨日晒了整整一下午的案卷,现在腰还酸得直不起来,说话更是有气无力, “是,你看看,这个妇人坚称她的孩子被提点刑狱司的一位大人给拐走了。”
“你听听,这像话嘛。”金寺副瘫坐在高背阔椅上,拿起卷宗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 “年初的时候,昉州不是有民变传闻嘛,听说当地县太爷武力镇压了,御史台觉得有异,官家就将此事交给御史台调查,我记得当时负责调查的…不就是你哥吗?”
姜与乐淡淡“嗯”了一声,想起姜明川的异常之处,分明就是有所隐瞒, “你接着讲。”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可真是吓人啊。昉州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原来去年昉州收成就不好,百姓的生活跟遇到灾情没啥两样,但那县太爷没跟朝廷禀报啊,这税照收,他还克扣底下人的粮响,你说,活路都不给百姓留一条,他们能不闹吗?”
“当然,百姓闹得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县太爷怕事情闹大,乌纱帽不保,率先给他们扣了顶帽子,好让他的武力变得合理。”
听了半天,姜与乐发现这些他都听姜明川讲过, “金寺副,重点!”
“别急,小姜啊,不是我说你,自从你当了寺副后,这性子可是越来越急了。”金寺副不经意地翻了个白眼,慢悠悠讲道, “我手里这份案子就出在那县令被革职之后,官家将赈灾之事交给了提点刑狱司负责,你应该知道,诸路提点刑狱使名义上虽然是朝廷派出的监司,那在地方上他们的职权可大着呢,不仅可以刺察所部百官,还管地方农业。”
“昉州离尚京城近,所以负责京中路的正是提点刑狱司的长官叶白丘大人。”
姜与乐听出来了,这一司之长不好得罪,金寺副觉得案子棘手,怕是想脱手给自己, “这次是白大人亲自去昉州赈灾了?”
“那倒不是,不过也是他的心腹,舒副使领亲自去的,你说这妇人是不是疯了,人家堂堂副使领,拐她儿子干嘛。”
姜与乐隐隐觉得此事不正与清安所写相对应, “你见过那妇人了吗?”
“还没。”金寺副只想把这案子甩掉,看到姜与乐有兴趣的样子,自是求之不得, “那妇人就在街头拐角的茶棚处,你现在去应该能找到她。”
“这么近你都不见?”姜与乐将话里的嘲讽意味拉满了, “金寺副是真的胖到一点都走不动道了。”
金寺副本想拍案而起,但终究还是心有顾忌,只能酸溜溜地说上一句, “我可不像姜寺副,我要是出事了,背后可没人给我撑腰。”
话里意有所指,她不是听不出来,门口突然悠悠地传出一句话, “放心,金寺副从不得罪长官,又怎么会出事。”
“徐寺正,您怎么来我这了?”金寺副又堆上了自己惯常挂着的笑容。
“不来怎么知道金寺副平日里都是怎么和同僚讲话的。”徐祁年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讲话也冷冷的。
姜与乐没管那么多,径直抓上他的手腕, “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金寺副瞪大了双眼,目送着他们离去,这么大胆的嘛?不对,她要讲什么,不会是我的坏话吧。
“怎么了,我还没替你教训他呢。”徐祁年不明所以,步伐完全跟着姜与乐而动。
“不用跟他置气,我要跟你讲时楼的事情。”
大理寺门外的这条街一向很安静,讲起事情来倒是不怕隔墙有耳。
“你的意思是,这个舒副使领也是狐狸中的一员?他们这不就是诱骗、拐卖儿童嘛?仅仅是为了取乐,完全没把人命放在眼里啊!”
徐祁年越说越气愤, “这该死的狐狸,居然不止有一只,还是一窝的!”
姜与乐觉得自从徐祁年坦白真实身份后,是一点都不装了,那个意气风发、口无遮拦的林州新又回来了。
“其实知道这些后,我反倒不明白了,你和我为什么会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难道是因为我们曾经发现了什么?”
“应该不会。”徐祁年摩挲着双掌,细细讲道, “我这有本日记,原主很爱在上面碎碎念,如果真的发现了这么严重的事,他没有理由不记录下来。”
顿了顿,他继续讲道: “狐狸的目标其实是我,不是你。你想想,前十几年里,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府中,很难与人结怨的,杀了你,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狐狸杀你布置了一个非常精巧的局,不仅是为了自己脱身,更是是为了嫁祸我。”
“那你知道徐祁年跟谁结过怨吗?”
徐祁年摇摇头, “也不太可能,他一向与人为善,才学、性情在尚京城内众人也是赞誉有加,你如果说有人嫉妒他,我倒觉得有可能,不过嫉妒到非杀了他不可,我还真没想到谁。”
“我之前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想,嫁祸给我也不是最终的目的,我的父亲兴国公才是。说句不好听的,以我目前的身份,即使杀了人,我的命还是能保下的,不过我的父母必定要舍弃掉一些东西。”
姜与乐脑中转了个弯,一下子通透许多, “兵权?”
“对,所以狐狸要造势,事情闹得越大,民意越强,朝廷上就越有借题发挥的空间。”
“那兴国公舍弃兵权了吗?”
“他没当着我的面提过,但我能从三司会审中全身而退,想来他是见过太后了,我实在想不到除了用兵权作为交换,还能有什么能让太后发话放我出来。”
明晃晃的太阳下只有他们两条孤单的影子,姜与乐背后渗出了许多汗,她也分不清到底是热出来的,还是冷汗。
徐祁年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安慰道: “你别想太多,说不定我们只是遇到了个变态杀手,他能对孩子干出这些事情,还不够变态嘛。”
“不,其实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我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我回去再慢慢捋。”
妇人很好认,街口茶棚处只有她一位客人,脸部干瘦枯扁,只有薄薄的一层皮,纵横交错的细纹看不出她的年岁,身上的黑色麻衣不知穿了多久,能隐隐看出它本来的底色是灰褐色。
姜与乐和徐祁年一靠近,还未张口,她就像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双眼,浑浊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一道精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高呼, “大理寺的老爷们,求你们为我做主啊,我儿被朝廷官员拐走,下落不明,求大人们帮我找回我儿子!”
几乎是在她跪下的一刹那,姜与乐也跟着一道屈了膝,双手搀上对方的双臂才知道什么叫做枯骨一样的身体, “你先起来。”
妇人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嘴里还是哭诉者那些话语,姜与乐口中安慰着她,徐祁年找老伯点了三碗茶, “我们坐下聊。”
姜与乐把语气尽可能放温柔,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再慢慢谈,好不好?”
妇人停止抽泣,敛起眼中的水汽,眼里又充满了希望, “我叫汪洁芳,昉州越县人士。”
“好,你说有位朝廷官员拐走了你的儿子,具体是怎么回事,从头讲讲,越详细越好。”
这案子从地方移交大理寺不容易,谁也不知道汪洁芳是怎么做到的,但此刻她眼里甚至闪烁着一丝喜悦, “我来尚京城已经有四五日了,大人您还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讲的。”
姜与乐和徐祁年互视一眼,面带惭色,徐祁年将茶碗推到汪洁芳面前, “其实是我们来迟了。”
汪洁芳慌张地摇着手,生怕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不迟不迟,是我,是我的问题。”
看她这样,姜与乐更是心酸, “他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开始说吧,尽早知情我们也好尽早调查。”
汪洁芳抿了一下唇,开始徐徐道来, “我丈夫死得早,家里就我和一个娃,我平常做点针织活,勉强还能度日,但这两年昉州各县收成不好,还要供着京里的权贵,米面在我们县都快赶上金子了,有些身子弱的,都没撑过去年的冬天。”
“年初的时候,京里来人,说是什么御史,我也不懂,只知道是京里的大官,把县老太爷抓走了,我们这才知道县老太爷背地里干了多少肮脏事,好事接二连三地来,京里还派了人来给我们发粮食。”
说着说着,汪洁芳开始懊恼起来, “都怪我,我就不该贪那一口吃的,那大人看我儿活泼好动,好像很是喜欢,还多给了两个馍馍,一个玉米,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将儿子送到他府里做工,吃穿不愁,银钱还多,能攒一笔媳妇钱。”
“你儿子是不是身体不错?”姜与乐适时地抛出这个问题,如果那位大人真的是买来虐杀比试的,一定会看上身子壮实的。
“对,我儿子身子一直挺好的,别看他小,即使这两年收成不好,他也总能从山上掏些鸟蛋,挖些笋,有时还能抓到鸡和兔子啥的,成天跑来跑去的,身子骨可壮实了,不然那位大人也不会想让我儿去他家做工。”
姜与乐心里打起了鼓,提点刑狱司的副使领怎么可能亲自给府里挑小工,那还要管事的干嘛。
徐祁年看看姜与乐,又看看汪洁芳,也觉得这事八成跟狐狸脱不了关系, “你没有答应那位大人,你是怎么确定他把你儿子拐走的?”
汪洁芳抹着眼角的泪,目光中藏着怒意, “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当场就没有答应,那位大人还客客气气地说着没事,我寻思着这大人真是好人呢。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那大人也没找过我们麻烦,照样赈灾,照样给我儿子多分一些食物,我心里还很感激他,谁知道他还惦记着我儿子。”
“有一日,我手里有一批针线活要赶工,我就让我儿子去领赈济粮,可我左等右等,我儿子就是没回来,我去寻,那里的小吏说今天就没见过我儿子,还说是不是我儿子贪玩,跑去哪里玩了,所以没去领粮食。”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把桌上的茶碗打翻,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儿子虽然平日里好动贪玩了些,但叫他做事,他从来就没耽误过,况且他知道我还在家里等他,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到别的地方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姜与乐紧握着她颤抖的双手,抚慰着她的情绪, “你儿子不会乱跑的。”
“对。”汪洁芳深吸了两口气,语气趋于平稳, “虽然我不相信小吏的话,但还是在粮棚附近找了也问了,都说没看见过,我又原路返回寻找,找了好几个我儿子常去的地方都没有,一直到天黑,都没人回来,我就报了官。”
姜与乐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昉州越县的县令应是新上任的,如果舒副使领真的是狐狸营的一员,不太可能已经跟一个新上任的地方官串通好了,但在灾情时期,人口丢失也不会引起衙门的重视, “我猜你们县的县令只是简单受理了下,发动人寻找了几天也就无疾而终了。”
“是的,但我找到了一个认证,是县上的铁匠,他说那天看到我儿子了,还跟什么提刑司的大人走了,不过他当时以为是去领粮食的,还奇怪人怎么就不见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儿子就是被那个大人拐走的!”
“提刑司有很多大人,你说的那个大人长什么样?”
汪洁芳捧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回想道: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很黑,很壮,鼻子左边还有一颗很大的黑痣,其实长得挺吓人的,要不是他常常挂着一张笑脸,我也不会错信他是个好人。”
姜与乐和徐祁年没见过舒副使领,但凭这个特征还是极好认的。
姜与乐不无担心地问道: “既然有人证,县令是怎么处理的,他有询问过提刑司的大人吗?”
“方县令是个好的,他说他会帮我调查的,但是那位提刑司大人前几天走了,就是我儿不见的那天。”汪洁芳想起来还是气愤, “第二日再找铁匠问话,他就不承认了,说自己没见过。”
看来县里还是有提刑司的耳目,铁匠多半是被威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