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陆地依旧炎热,脚下冒着蒸蒸暑气,可济河水中冰冰凉凉,带着刺入骨髓的寒气,姜与乐在济河中不断扑腾,凭借前世在游泳馆中的锻炼支撑一二。
只是这具身体终究没有接受过任何水性相关的训练,在陆地上尚且能操作自如,在水中可就没那么顺畅了。
方才情况紧急,看到窗外是济河,姜与乐来不及考虑,一跃而下,因是在一楼的缘故,没有发出太大声响,但许久不游水,一下去免不了被呛几口。
与泳池里的平静不同,看似毫无波澜的济河水面下暗藏着波涛汹涌,她在混沌漆黑的水中起起浮浮,迎着阻力拍打水面,岸上的纷繁灯火在她眼里变成一团团迷离的光晕。
她一边忍受着腥臭的河水,一边向对岸游去,耳旁听不见人声,只有“咕咚咕咚”的水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济河不算太宽,她鼓着气划了片刻,竟也游完一大半,但与此同时,气力也在一丝丝消竭,慢慢地,她感到自己呼吸不再均匀,先前受的伤在此刻加倍地酸痛。
手臂酸胀得难以抬起,小腿也不合时宜地抽起筋来,她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在水中乱扑腾,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慌,不然就只有进鱼肚子的份儿。
无奈之下,她只好使用半边身子确保自己不会沉下去,待小腿抽疼的劲儿过去,她才敢慢慢向前划去,眼看快要到岸边,她一个猛扎,再出水面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根碗口粗的树干,她顺着树干望去,是白布小厮和胖子。
他们左右不停张望,嘴里喊道: “没人没人,快上来,上来!”
姜与乐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想到他们应是来要解药的,不禁放松了些,双臂一挥,牢牢地拽着树干,省了不少力气。
“咳,咳,咳…”上岸后她不敢躺下,捶着胸口弯着腰吐出不少脏水, “他们都没有发现我在水里,你们怎么发现的?”
白布小厮心里发慌,这两头他谁也惹不起,要不是有毒在身,他才不管别人死活呢。
“大人,我们要不往旁边走走,这里正对着时楼,怕是…不太好。”
她看了一下两边,选择朝着吵闹的主街走去, “等会,先别说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告诉我,有没有看到和我同行的那位兄弟?”
她是逃出来了,那清安呢?
胖子忙不迭地应道: “瞧见了瞧见了,他本事大,直接从正门冲了出来,然后就没影了。”
知道清安没事,心里的一块重石总算落了地,她也有力气打趣道: “对,我没啥本事,只能跳河了,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胖子尴尬地笑了笑,心想那可不咋滴,那位爷一瞧就是能打的,哪像你只会下毒。
白布小厮嘴皮子利索,接了茬, “我们卸下货后,没敢走远,就趴在巷口看,毕竟大人不安全出来,小的们哪敢走啊。”
姜与乐敷衍地笑笑, “还是你小子会说话啊。”
“那是那是。”白布小厮挠挠头,继续说道, “后来等大人们都进去了,我寻思着这酒楼就两条路,要么正门,要么小门,我和胖子索性兵分两路,他去正门守,我就趴在小门听。”
“起初还挺安静的,我都以为你们会从正门出来了,结果这个门嘭地一下响了,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劲,里面叮叮当当一阵响后没声了。”
“这小门眼瞅着是出不来了,我赶忙去找胖子,就跟我说另一位大人从正门冲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好一片追喊的。”
姜与乐紧抿着嘴角,追问道: “后来呢?”
具体情形是胖子看到的,他急忙接下话,可不能让白布小厮仗着一张嘴把功劳都抢走了,到时候这位爷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不给自己解药怎么办。
“那位爷武功了得,还会飞呢,三下两下就没影了,谁追得上他啊。”
白布小厮看胖子说得眉飞色舞的,搞得像是他救的人一般,心下不喜,又往姜与乐身边凑了凑, “大人,是我发现你落入水中的。”
胖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那还是我找来的树干将大人拉起来的呢。”
姜与乐双手两边同时向下按,嘴上劝着,心里却发笑, “好了好了,解药你们一个也少不了,快说是怎么发现的。”
得到这句话,两个人都心安,白布小厮说得也没有那么急切了, “那还是我聪明,得知正门只有那一位爷出来,就知道您一定还困在里面。如果小门能出来的话,两位爷必定直接从小门杀出来,何必走大门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我心想,大人您要么是被抓住了,要么是有其他路,我和胖子沿着时楼打转啊,转啊,嘿,您瞧怎么着,还真被我们瞧见了,那河里的可不是大鱼,而是大人您啊。”
姜与乐刚要张开嘴说什么,就看到不远处立着一个人,话锋一转, “清安?”
清安手里还持着那把剑,而她的铁棍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清安的身骨不像她那么放松,寒光一闪,三两步踏跃而来,剑锋直指她一旁的胖子。
“清安,他没有要伤害我!”
清安脚步一顿,收起剑来,直直地落地站在胖子前,四目相对,半晌,胖子才反应过来,踉跄地退了三步。
“抱歉啊,我这兄弟他警惕性比较强,他看到我跟你们在一起,还以为我被你们挟持了。”姜与乐站向清安那边,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 “胖子嘛你长得壮,看着也凶,他就误会了,所以才向你下手的。”
白布小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虽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但还是默默后退了几步, “理解理解,既然两位大人都没事,那我们的…”
“噢。”她在怀中摸索一番, “瓶子密封性不错,没进水,这里有两颗。”
伸出去的手又缩回一半,姜与乐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你们得了解药,不会转头就把我们卖了吧。”
清安配合地往前踏出一步,提起剑,咻地一下插中他们脚前的地砖缝里。
二人身躯皆是一震,胖子更是直接跪下了, “不会的,大人,您借我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姜与乐笑笑,把瓶子扔过去, “我就问问,不必紧张,你们最好在天亮前出城,不然恐有性命之忧。”
她想过,时楼小厮一开始愿意放这两人走,是因为他知道这两人只是个跑腿的,而且他有足够的信心把自己和清安扼杀在时楼里。
可现在出了变故,人逃了,那么就免不了一番追查,首当其冲的便是眼前这二位。
看二人还在琢磨,姜与乐目带忧虑, “不缺路费吧?”
“不缺不缺,这趟…银钱很丰厚。”白布小厮可不敢向这个主儿伸手要钱,谁知道钱上有没有沾毒。
“不缺就好。”她背过身去, “你们再多呆一刻,危险便多一分!”
暮夏的夜风吹不动她湿透的衣袍,背后的噔噔声愈来愈远,她双臂不断交互搓着,以求寒风不要入体。
“清安,我们…”姜与乐回头看向清安,发现他正担忧地看向自己, “还有两具尸首没有处理。”
一旦天亮,巷子里的尸首便会暴露,必定少不了报官这个环节,到时候无论查不查的到她和清安的头上,都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
清安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拍拍胸脯,保证处理得干干净净。
想起他身上的伤和杀人的架势,姜与乐隐隐觉得他绝不是第一次与尸体打交道了,虽满腹疑问,也只能将此事交给他办。
“那边离时楼近,你小心点。”
她的意思是叫清安立即去办,毕竟多拖一刻,被人发现的风险就多一分,但清安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指了指不远处热闹非凡的主街,又在手掌上用两根手指模仿出走路的姿势。
“就这么一点路了,你不用陪我走了,快点去办吧。”
清安坚定地摇摇头,固执地不去看她,并随着她的步伐走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
姜明川借酒找茬迅速出了时楼,今日他没带小厮也没用府中马车,而是单骑马来的,他不算一个斯文的人,可也从未在主街上像今夜这般纵马,疯也似地挥斥着鞭子,口中高呼, “让开!让开!”
脸上的红晕不知是酒意还是焦急,他口中喘着粗气,心里无数次地恳求老天不要让他唯一的妹妹出事。
骑到济河旁,他一个翻身下马,几乎是全趴在河岸寻找着一丝一点的踪迹, “阿乐!阿乐!”
“哥!”
有一瞬间姜明川怀疑是自己幻听了,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猛然回头,夜色下他的妹妹正一瘸一拐地踽踽独行。
他双臂一撑,霍然站起,鸦青色暗纹团花地刻丝袍子上混着泥泞,额前散着碎发,近乎用尽全身力气快步奔来。
看着湿透了的姜与乐,他本想伸手搀扶,但转眼一看,掌间全是泥土,只好作罢,转而上下前后地检查起来, “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可伤着哪了?我们快回府,哥给你请医师。”
姜明川的语气里满是焦急心疼,甚至还夹杂着歉意,姜与乐自知此事是她办得不妥,面对大哥,涨红了脸,很是羞愧,嗫嚅着嘴唇, “哥,对不起。”
姜明川先是一怔,继而肃起面容, “现在知道说对不起了,我告诉你,还太早了些,你先把身上的伤养好了来,我要一个生龙活虎的妹妹站在我面前跟我道歉。”
随后又放柔唇角, “听到了嘛?”
姜与乐诺诺地点点头,身上不敢有太大幅度的动作,一动就疼,打斗时精神紧绷,只想着要更狠地打回去,哪顾得上疼,现在一放松,全身上下哪都疼。
“今日就你一个人吗?”
姜明川冷不丁地发问给她激出一身冷汗,她大脑飞速旋转着,不应该啊,她叫“哥”之前,清安就先她一步发现、离开了,姜明川不可能看见了。
如此一想,她瞬间有了底气,连脊背都挺直了些, “对啊,这酒楼有异常,我就乔装打扮了一番,前来调查,谁知这里的小厮警觉的很,这才暴露了。说起来,哥,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你还认得出我,不愧是亲哥!”
本是件非常严肃的事,姜明川却硬生生地被逗乐了,刮着她的鼻子,目中带着笑意, “你这身装扮骗骗外人也就算了,还想骗你哥我?你看你这衣服,这小胡子,多不经考究啊,你的五官样貌便是再往脸上涂一层泥,我也识得出。”
其实姜明川不是瞧见了两个人,而是出时楼时听见了,不知情的小厮们窃窃私语,说是酒楼进贼了,还是两个。
到底是谁和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妹妹一道的呢?他望着姜与乐呲牙咧嘴的侧脸,垂下眸去,妹妹长大了,不愿说就不愿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