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无意间掀起清安衣袖,少年手臂上竟敞着一块接一块青紫淤青,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们手太黑,该罚。”
这一句话下来,家丁们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五姑娘,我们可是听您吩咐的呀,现在怎么还要受罚了?”
“就是,五姑娘,您说句话呀。”
“五姑娘,这三哥儿也是断不会同意的。”
五姑娘的脸色本就难看,现在更是沉下一分, “二姐姐这是何意?我不过处置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厮,他甚至都不是我姜府的人,你居然要为他惩罚我手底下的人?”
姜与乐将清安缓缓扶起,又绕过他们,交给齐叔搀扶着,才转身睨视着对方, “哦?那你倒说说他如何对你不敬了?”
“他…”五姑娘一下子噎住了口,对方一没出声反驳她,二没动手推搡她,只是挡在她身前死也不肯挪动脚。
“他怎么了!”姜与乐看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气焰更上一层。
“二姐,”五姑娘顿时转换策略,语气跟着软下来, “我无非就是想借一天你的红鬃马,我想你向来是最疼妹妹的,谁知这小厮反倒不依不饶,擅自替你做了主,我这是替你管教呀。”
自家小娘对父亲就是这般,该服软时就服软,说两句好话,父亲再大的火气都能给平了,她自小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两招,屡试不爽。
可她不知,这位在她眼中素来好说话的二姐骨子里已然换过人了。
“妹妹想借我这匹马,自是好说的。”姜与乐抬起步子不徐不疾地走到对方身边,从她手中签过马绳, “但动手打人就不对了,这样吧,我想着妹妹惯是疼爱下人的,不如,你向他鞠个躬道个歉,这三位我就不罚了。”
这个转换发生得太过突然和意外,众人目光都落到她身上,有人希望她能屈服,自己便不用受罚,有人纯属抱着看笑话的态度紧盯着她。
姜与平陷入一片慌乱与难堪中,自己是姜府五姑娘,怎能向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厮低头认错,这传出去还像什么样子。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内心暗下决定, “二姐想怎么处置他们就怎么处置吧,我还急着赴约,这时辰可不能耽搁。”
接着就伸手想要牵走红鬃马,姜与乐紧紧攥着不撒手,半笑着说道: “妹妹快去,这里有姐姐收拾。”
姜与平也不是不识趣的人,知道这马今日是带不走了,齐叔见状,立马从马厩里牵出小白马,递到五姑娘手上,找补道: “五姑娘,这红鬃马昨日忘喂夜草了,今朝怕是跑不动。”
她顺坡下驴,牵走小白马,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趁她还没走远,姜与乐扯着嗓子喊道: “你们都听见了,是你们的主子把你们交给我甘心受罚的,来日若有怨,该找谁心里清楚嘛!”
三人哪敢反驳,只得点头称是,而姜与平牵着马走得更快了,心中忿忿不平,今日吃的瘪以后一定要讨回来。
“我记得你们,”她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倒比刚刚显得可怖,眼神中含着打量和不满的意味, “上次来我院中施刑的也是你们。”
在他们脸上,神情不断变换,慌张惶恐静默,最后演变成一句“嗯”。
其中一个家丁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却被同伴按了下来,他们奉令办事不假,但主子间有矛盾往往不会直接把巴掌伸到各自脸上,只会通过他们这些下人传递,而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受着,你眼中的争辩在主子口中可就是顶嘴,下场只会更惨。
“你们自己说,该不该罚。”
姜与乐知道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对他们来讲就是头顶上的山,反抗不得。
三人低眉顺眼齐声说道: “该。”
“那你们想怎么罚?”
三人两眼蹬两眼,这说轻了怕主子不满意,说狠了自己又受不了,其中一人带点血性,咬咬牙一跺脚, “二姑娘,今天这事是我们做的不地道,对一个小兄弟下脚重了些,可上次那事是三哥儿的吩咐,咱是奴才,没得选。您要是让我说,那我们一人受这小兄弟三拳,这事就算了了,您看行不。”
姜与乐的目光被这个家丁吸引过去,他皮肤黝黑,身子壮实,说话也实诚。
“你叫什么?”
“黑子。”
对于黑子给的解决办法,她不说好与不好,转头向另外两人反问道: “你们两认为呢?”
二人心中打着小九九,那小兄弟看着瘦弱且比他们矮上半头,刚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他三拳能有多痛。
“我看行。”
“我看也行。”
姜与乐嗤笑一声,笑他们对清安的力量一无所知,真受他三拳,命都得没半条。
“呐,小兄弟,别说我们欺负你,”黑子抄起马厩里的木棍递过去, “你拳头小,我受你三棍,你不亏。”
清安皱着眉嫌弃地撇开,摆摆手,他向来信奉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找也是找五姑娘,底下的人他不碰。
“好了。”姜与乐从没想过以暴制暴,心中早有对策, “你们不用挨打,接下来半个月你们就负责府中的恭桶清洗,如何?不算过分吧。”
黑子拍拍胸脯,爽快地应下了,其余两人再有怨言,也只能憋着。
“我会向内知说明情况的,你们忙去吧。”
处理完这场闹剧,姜与乐扶着腰松了下来,身心俱疲,在大理寺查案子都没有这么累。
“春桃,什么时辰了?”
“回禀姑娘,巳时过半了。”
好好的清晨就被一个不省心的妹妹毁了,她摇摇头转向清安, “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还有没有哪里疼?”
清安挺直腰板狠狠摇头,他怕姑娘让自己待在院中,不带他一道出门了。
姜与乐戳了戳他的额头,仿佛看穿他的心事,说了一句, “逞强。”
“齐叔,我院中还有些药膏,等会儿我让春桃给你送来,给清安擦一下。”
又拍拍清安的肩头, “今日你就好好休息吧,不用担心我。”
引蛇出洞的前提是要有捕蛇人在场,今天既没有人可以保护她,索性就真的“不吃白不吃”吧。
清安低头思量一会儿,咬着牙同意了。
*
转眼之间,道路两旁开满鲜花,也落满花瓣,各花各卉在这时节绽放出最后的美丽,梁宅园子正店就开在这簇簇繁花之间。
春桃扶着姜与乐下了马车,清安照她吩咐没有跟来。
一进店报了靖国公府小公爷萧煦的名号,便有小厮谄着笑前来引路。
所谓梁宅园子,是尚京城内新晋酒楼,靠一款美禄酒风靡全城,不仅如此,设计布局也十分精巧,从大厅穿过,两侧设有曲回廊庑,雅间就在廊庑沿边,中间庭院假山绿水,丛花紧簇,亭内还布了台子,请了伶人弹曲跳舞,多数文人骚客最爱于此。
“姑娘,听说这里的西川乳糖、绵枨金橘、芭蕉干特别好吃。”春桃一路走一路看店内小厮手上的托盘。
“好你个春桃,我都是第一次来,你倒已提前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春桃揉揉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春桃打听好了,姑娘等会儿吃得不也开心嘛。”
送至雅间门口,她低声说了一句, “好啦,我会给你留一份的。”
雅间虽是沿着廊庑,却也十分雅致,竹帘吊窗,斑竹黄花,春桃替她打起帘子,屋内二人已经入座。
徐祈年率先起身,一袭竹青绸缎玄纹衣袍延展开来,挺阔昂然,把他的身段衬得极好,青丝半绾,霜白丝带随着他的举动轻晃,垂发后披,显得慵懒随意。
她还未见过徐祈年穿常服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是春桃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姑娘,你怎么愣住了?快进去吧。”
“姜评事,请落座。”徐祈年比了比手,请她进来。
雅间内部置有一张檀木茶桌,上面已零星摆了些小食,霜蜂儿、温柑、林檎干,当然也有春桃所提的西川乳糖、绵枨金橘、芭蕉干,萧煦对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最是熟稔,招牌美食自是不会错过。
茶桌有四座,徐祈年和萧煦坐在一面,单独给她留了一面,她想了想,还是坐在徐祈年对面,毕竟萧煦正闭着眼沉迷于庭院内一曲琵琶声。
春桃和阿布退居屏风一旁,静静等着他们,说来奇怪,萧煦贵为小公爷,身旁却从来不带小厮,许是散漫惯了,不喜人跟着。
琵琶声了,萧煦缓缓睁开眼,一身金丝滚边绯色暗花袍,今日鬓边簪着一朵酒醉芙蓉,依旧得意不羁。
“来来来,你们看,”萧煦支起吊窗,庭院风景一览无遗,而且他们的位置正对亭内伶人,对面一弹一唱可尽收眼底, “这位可是京师内数一数二的行首蝶铃,怎么样,我请来的,够意思吧。”
徐祈年似笑非笑,默默呷了口茶,瞟了眼姜与乐的神色,谁知对方看得心无旁骛。
姜与乐拿起一块林檎干放入嘴中嚼了起来,感慨道: “果真是个美女!”
台上蝶铃犹抱琵琶半遮面,半面薄纱随风飘动,绝世容颜若隐若现,再配上琵琶声声,流水般的低吟更是引人入胜。
“姜评事慧眼识佳人啊,知己知己,来,我敬你一杯。”萧煦提起玉壶,缓缓注入她的酒杯中, “这酒入口清香甘甜,回味醇和典雅,关键啊,没劲儿,很适合女子喝。”
她正想接过饮下,窗外却传来一阵喧闹声,亭内台上不知何时跑上一男子,满身酒态,失礼至极,不少公子女眷都站在雅间前张望。
“蝶铃,我不是说了要替你赎身的嘛,你怎么还跑这来了,跟我走。”
台上伶人甩开手,脸上跟挂了层霜似的,看得出来这位公子不是第一次这么纠缠她了。
“得,又是个痴人。”萧煦拍拍手,唤来几个小厮,人是他请来的,他自然也会护着, “把台上那个丢人玩意儿给我拽下来。”
小厮一听,面露难色, “公子,那可是承远侯家的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