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枝头抱香,缕缕清风穿过羊肠小道,在这朗天之下绕过回檐街角。
戚娴立于东院的一株桃树底下,手指捻着粉嫩的花瓣,翻来覆去,烦乱的心情殃及外物。
她披着羽白外袍,望着远处染着熹微昏黄的的天。
一双丹凤眼,细长的眉,青纱染着橘光,长身玉立,只是静静的站着就犹如画中镌刻成的人物。
枝头探过外墙,捎去了落樱。
水袖罗裙的婢子走到跟前,躬身唤了一声,“小姐。”
戚娴慢悠悠的回头,听她说,“马车已经备好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戚娴问。
绿萝笑着回话:“已经到申时了,小姐。”
申时……戚娴静默了片刻,叹息似地喃喃一句,“那也该要到了。”
从严先复离京奔赴战场已经过了两载。
戚娴定了亲,这位少年将军就是她见了夫家,三书六聘后板上钉钉的如意郎君,只可惜不逢时,还刚定下良辰吉日,异族就夜袭了边塞。
她的这位准夫君在结亲的前一天奔赴了战场,留下贴满喜字的婚房还有一个礼未成的新娘子。
戚侯府和严家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她与严先复也是相伴着长大,便是严先复缺胳膊少腿回来,她与其的婚事也不会改变。
他去了多久,她便要等多久。
一个月前,戚候府便得了前线的消息。
严先复三战三胜,战事平息,已经班师归来,今日便是抵达京城的时候。
绿萝问:“小姐,一定要去城门口接么?准姑爷他还得先进宫领赏,岂不是白跑一趟?”
戚娴摇摇头:“就算他瞧不见我,也是要去的。”
“反正是做给别人看的。”
她是还未过门的新妇,和严先复之间的婚约也是人尽皆知,如今严先复立下赫赫战功,不知道有多少外人的眼睛盯着,她就算不做给严先复看,也是要做给别人看的。
绿萝并不知道戚娴所想,只当她是阔别已久难掩相思之意,遂笑道:“这次准姑爷可是立了战功,都不知道有多少封赏,功名在身即可成家立业,旁人可是羡极了小姐。”
戚娴神情恹恹。
羡慕?有什么可羡慕的?若是严先复未能得胜归来而是战死沙场,她便注定要做个恪守礼教的寡妇,若她不是戚侯府的大小姐,她就成了人人闲话的弃妇,而过去,严先复毫无征兆地甩下她,也是事实。
戚娴没有将自己心中所想宣之于口,理了理自己的袖袍同绿萝一块儿上了马车。
城门口挤满了人,都是官民激昂的喝彩声,锣鼓升天,相比之下,戚娴所经的小道寂静得很,她低垂着眼,心情却丝毫不似别人想的那么愉悦。
严先复于她至多算是交好,没有丝毫的越界情谊,而她于严先复也亦是如此,若不然又怎么会在大婚的前几日忙不迭的奔赴战场?他们无非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坊间传唱的那般天作之合?
自从定了婚约,他们二人反而生疏起来。
再过些时间,他们二人的婚事又要提上日程,到时,万人恭贺,便是怨偶天成。
戚娴也不知道该笑话谁,不过对方也是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是英雄,在外头受了风餐露宿,刀光剑影,如今,赞赏也该是他赢得的。
想到此,她说:“前些时间不是收了几件好料子么?去裁几件新衣吧。”
绿萝抿着嘴笑,“那可是府里最上等的料子了,小姐都要送给准姑爷?”
戚娴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行军两载,一路上定然是受了不少苦,这些应是要给的。”
“别家小姐都羡极了小姐,依奴婢看,应当是这京城里的少爷公子们羡慕准姑爷才是,能娶到像小姐这样贤淑的人。”绿萝打趣道。
“又在胡说什么?”
“奴婢实话实说。”绿萝道,“姑娘等了这么久,别的同龄小姐都得了小公子了,他该好好补偿姑娘才是!”
闻言,戚娴脸色严肃起来。
“补偿什么?”她反问道,“不过是两载的时间,更何况我也不是为他而停留,你莫要扣些莫须有的帽子,也没道理去指责,站不住脚。”
绿萝微微一愣,没想到戚娴会是这样的反应。
戚娴也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叹了一口气转过头。
她心里是庆幸的,她偷得了闲散的时光,现在别人见她还得叫声戚小姐,而不是宅中新妇,被称作严夫人。
绿萝见戚娴脸色有变,止住了话题,不安地问,“姑娘你不高兴?”
“我以为……”
“我高兴。”戚娴却说:“没有内忧外患,百姓和乐,昌盛繁荣,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绿萝抿抿嘴:“姑娘又在讲一些我听不懂的大道理了。”
她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
但是戚娴不一样,她幼时就跟着公子们入的学堂,又在母亲手底下言传身教,耳习目染的与男子无差,终究是不同。
戚娴没在说是什么,只是靠在车帘边,久久失神。
等见了严先复,她面对他该说什么?
经久不见,不复曾经谊切苔岑,怕是只会两看相厌。
她的思绪并没有在这上停留下来,车外徒然一声巨响,被拉了回来。
“姑娘!”绿萝叫了一声,情急之下,她第一时间用自己的身体抱住了戚娴。
车身震了震,往一角倾斜。
“小姐!没事吧!”外头传来了马夫的声音。
“尚且安好,外面出什么问题了?”戚娴定了定神,站稳了身。
“你怎么牵的马!”绿萝瞪了对方一眼,赶紧和戚娴下了马车。
对方来拉开车帘,歉疚地说:“这马车应是旧了,才行半路就受不住,小姐,是我的失职。”
戚娴同绿萝下了马车,就见坏死了一处车轮,车身压了下来,已经用不得了。
“小姐先在此等等,我去换辆新的。”马夫说。
“来不及了。”戚娴叹了一口气,“拖了时间,再赶去,只怕队伍已经入城来了。”
马夫无奈:“这……小姐,都是我的错。”
“那该如何?”绿萝问,“还要不要赶去?”
“不必了,直接回府吧,免得姗姗来迟还要落人话柄。”戚娴也没有料想到会如此,怕是天意如此,闲话是逃不过。
“晚上再多准备一些谦礼送过去,就说我是病了,下次再去登府赔罪。”
“是。”绿萝点了点头。
知会一声,一旁的马夫就要动身。
戚娴却叫住他:“等等,好像有别的马车要过来了,把车挪开些,先给人家让道。”
马夫点点头:“好的小姐。”
原先她觉得应该是不会有人来走这条道的,但是不尽然。
还没过多久,又有一辆马车从旁经过,这条路知道的不多,她有些好奇地抬眼扫过,直到看着马车前挂着的穗子,戚娴有些印象,竟然是丞相府的马车。
“退开些。”戚娴连忙往自己车边站了站,低下头,没有多看,只等着对方先过。
谁知,马车却在前方不远处停住了,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头的马夫牵住了缰绳,眼睛看向戚娴二人,侧着耳听着马车里的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朝着戚娴问,“官家小姐,马车坏了,身边可有人?”
“我家公子问你是要赶去城门口么?”
“如果是,可要同行?”
戚娴看了看对方,马车里没有什么动静,她只瞥见了一个侧脸,应当是一个公子,丞相有三个儿子,能坐这马车的无非丞相本人或是他的嫡子。
她印象中没有什么接触,婉拒了,“不必了,公子先行。”
马车夫顿了顿,等到车内人发话,又说,“我家公子说不用介怀,若是您觉得需要避嫌,他愿意将马车让给你。”
“让给我?”戚娴微微诧异。
马车夫笑着说,“是。”
“好了,我自己来说。”车内人有些急促地开口,他连忙掀开了帘子。
“戚小姐,久仰。”走出一个白疱公子,他下了马车,微微低着头。
“你认识我?”戚娴一礼。
“认识……算认识吧,从戚将军口中有所耳闻,在下向府人,向才英。”向才英轻轻一笑,回礼道,“想来戚小姐应该是要去见严将军,既然遇见便就是有缘,便坐我的马车去吧,时间紧。”
“岂不是拖累向公子。”戚娴说。
“小事,向某不急,等事情办妥之后,戚小姐再将马车送回向府就是,既然遇上便是有缘。”向才英退开了一些距离,“小姐请。”
“小姐,现在去还来得急!”绿萝欣喜地说。
向才英道:“不必与我客气,向某和严将军交好,全当是帮他的忙了。”
“那多谢向公子相助。”戚娴不再推脱,选择上了马车。
她看着站在小道边的向才英,轻轻点了点头,表达感谢。
“那公子真是一个好人!”绿萝夸赞道。
“是个好人。”戚娴说。
“向才英……”
她听过这个名字,甚至觉得那人有面熟。
谦谦公子,润玉无双。
戚娴回忆着他的脸庞,说:“晚些时候送些谢礼去。”
绿萝点点头:“奴婢明白。”
上了马车,不早不晚,戚娴总算是及时赶到了,城墙边站着不少官家小姐府中仆人,底下站着官兵。
“戚小姐。”
一些府中家眷特意为戚娴让开了一处视线好的位置。
戚娴笑着点了点头。
耳边吹着凉风,她收起寻常客套他人的闲心,只站在城墙上往下眺望。
远处骑行而来的队伍像是宛转的长线,就连马蹄声都是响彻整齐的。
“进来了!”
“是严将军!”
城楼下人群在呐喊,一声接着一声。
像是卷起的浪涛,一次比一次大。
严将军。
少年得志,现如今已是将领。
“姑娘快看!准姑爷来了!”绿萝跳了起来,激动的朝前指。
戚娴是该为这人感到高兴才对,她顺着视线看去,只见那队伍中,为首之人步入眼帘。
头戴银盔,腰间盘着宝剑,俊朗之色如皎皎明月,少年郎入疆场,归来时仍是意气风发,面色刚毅。
可是底下的人确实沉默了。
就连戚娴自己也是呼吸一滞。
严先复威风凌凌,两侧竖着大辽的旗帜,掀过头顶,阵势浩大。
唯独有一处叫人觉得惊奇。
他骑在马上,前面还搂住一个人,一手牵马,一手揽着人的腰肢。
那人束着长发,被紧紧的抱住。
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女子,生得一张俏丽的容颜,乍一看还是对俊男美女。
“那……那是……”绿萝惊讶得瞪起了双眼,甚至都连声音都在发颤。
戚娴原想拦住她说出口,但是绿萝还是叫了出来:“准姑爷带回来了一个女人!”
站在城墙上的人无一不瞪大了眼睛,神色各异,眼神却齐刷刷地看向了戚娴,静默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严先复的手紧紧的环在女子的腰肢上,像是用力太紧,还被那女子凶了一句,他脸上挂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像是将自己珍视的宝物当着别人的面前展示。
二人亲昵的动作就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如此大胆的动静,怕是一个时辰的时间就会传遍整个戚侯府。
可那是戚娴的未婚丈夫,是戚侯府的准姑爷。
“姑娘……”绿萝不再看,紧张地看向戚娴。
戚娴看一遍又一遍,才确认这个事实,眼神一下疏远冷淡,她却只是在笑,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觉得可笑。
“愚蠢。”她沉默了半响儿,最后不带感情地吐出了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