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是他!!
准逆徒!!!
脑中迸出这三个字,米旋儿就感到,自己在脑海里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那是个表面冷酷犀利,内心细致温暖的人。
他一下子就注意到,她害怕什么。
虽然跟他分享卧室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即使偶尔惊醒,但一眼看到朦胧夜灯中,他沉静安睡的漂亮脸孔;或他身体任一一个部分的有力起伏;听到静谧卧室中,他平稳深长的呼吸……
她就会觉得非常安全,很快就会再沉沉睡去。
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
——他是希望她跨过去的吧?
因为想到他,米旋儿关于现实的理智立时回归。
她发现,刚才那幕栩栩如生、曾经她一触黑暗,就会联想害怕;一旦做噩梦,就会被困在其中的场景,其实,是两岁半的自己幻想出来的。
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
从两岁半遭遇命运的劫难那一刻起,到后面,在系统中心生活的三岁、三岁半、四岁……
直到下来人间前,这十八年的几乎每一天,她都反复做着同样的梦。
十八年,对一个一夜一夜捱过的小豆丁来说,好漫长。
长到她把那天的恐惧和孤单刻进了灵魂,并在每一次重复梦到的时候,自行往里面添加新的可怖细节。
那一幕,也就逐渐变得像真相一般,如铁如山。
但事实上……真相是什么呢?
柏乐逸说:“我刚发现,是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米旋儿心头一缩。
她知道,所有神官的核心技能各个不同,都是从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情感里,生发出来的。
周辰说她有很强的共情天赋,因此,她在拜师没多久后,就获得了她的核心技能。
五六岁时,已经能相当纯熟地运用自己的力量,在各世界里实习了。
一切进行得太丝滑,导致她从没留意过,原来,她核心技能的基底是……一首摇篮曲。
但它的来历是……?
曾经想到它时,她自动会在脑中快速掠过,并把随之出现的、那个灰蒙蒙的女人剪影抛诸脑后。
但它们是……
此刻,米旋儿仍不愿往下细想。
但眼前的世界,完全是由思维建立的世界;就像一个人的梦境,思绪往哪边跑,她说了不算。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又一头扎进了新一轮回忆。
昏黄的照明下,一个和善美丽的年轻女人,陪在她床头,微笑看着她。
她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米旋儿小小的身体;她甜甜地,含混不清地哼的歌,就是那首“基底曲”。
米旋儿:“……”
令人不安的暖流袭来,米旋儿感到眼睛酸涩。
这一幕就像她的“道”——那个没有窗户的封闭空间——裂开了一道缝。
更多的记忆,就像空间外的阳光、空气和自然界的声响,顺着这条裂缝,缓慢,却真实地,一件件出现在眼前。
她想起那天,在“满庭芳”无意中撞见两人的场景。
米思楠坐在轮椅里,姜翰林站在她身后。两人轮廓还是十八年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模样,但面容已苍老许多。
她自己呢?
十八年没见,她从一团小小的、爱说爱唱的包子,出落成一个沉静不善言辞的大姑娘。
明明变化都那么大——而且,就五官而言,她长得既不完全像她妈,也不完全像他爸——
他们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想起水以晴在电话里,跟柏乐逸聊起夫妻俩后来的生活——
“他们找女儿找了快二十年,耗费无数心力、家产,跟绝大部分朋友都疏远了来往……这种投入度,简直算得上自绝后路!幸亏家底厚,否则……”
“可惜没有任何进展。你米阿姨心力交瘁,腿也坏了……”
“你姜叔叔虽然从没见过他那个小女儿,但也非常在意。这么多年来,两口子从没放弃过……”
米旋儿叹口气。
那他们……如柏乐逸所说的,应该是真的在意她的吧。
想着,眼前的光影再度变幻。
之前那对相拥,却对她报以邪恶笑容的“父母”,此时,逐渐被“满庭芳”客厅里,见到的憔悴父母取代。
他们望着她,眼里是炽热的情感,难以置信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忧伤。
但这种感觉太陌生。
米旋儿就像被祖父母养大的孩子,无法跟突然出现的陌生父母共情。
但看着两人眼中的亲切和愁绪,另一些记忆碎片,也逐渐苏醒,在她眼前展开。
她想起很多次深夜,她被米思楠用宽宽的棉布带子,稳稳地绑在怀里,骑上一辆小电驴的场景。
她在母亲温暖的体香包围中,睡得香甜。
她们定期会在某个夜晚,像这样出门一趟。
那种时候,群山包围的村庄,堕入城市里难以想象的深黑之中。
乡亲们家家关门闭户,而她妈,则悄悄吩咐绑在自己身上的她,“不要发出声音,不要让别人发现哦”。
然后,偷偷骑车出门。
她们的目的地,是城里的大超市。
米思楠会买很多专门供给米旋儿的食物。
鲜奶,米粉,维生素,还有鱼肝油,各种补铁补钙补锌口服液,以及很多她记不起来的营养品,外加一点健康美味的小零食。
她悄悄告诉米旋儿,吃了这些,她就会像山坡上的小果树一样,茁壮成长。
因为这些东西在村里不常见,米思楠的小金库也十分有限,不足以惠及全村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和女儿,成为受村人排挤的异类,她总是偷偷买,偷偷驮回家,再每天定时偷偷喂给米旋儿。
当时那条路,真的不算短。
米旋儿记得,她们每出去一趟,把小电驴前后左右都挂满东西回来,到半路,小电驴总会没电。
本来马力尚可的运输工具,顿时就变成一辆超级笨重、且不好控制的小轮自行车。
全靠米思楠花力气,用腿蹬。
走大路已经够吃力,等进村后,走上那条坑坑洼洼、尚未修缮的泥土路……
笨重的小电驴上蹿下跳,连带米思楠抑制不住的剧烈喘气,米旋儿就算困得迷过去,也总会被惊醒。
她妈的腿伤,也许就是在那时,种下的根。
米旋儿记得,那时候就很多次,看到她妈用热毛巾敷膝盖。
她自己也曾用胖胖带肉涡的小手,模仿着她的大手,替她妈的膝盖“按摩”过。
回想到此,曾经笃定“她不要我了”和“我在她心里一点也不重要”的顽固想法,开始融化。
除了吃的,米思楠大概还担心长年生活在村里,女儿的智力教育不够。
因此,她从她还是个胚胎起,就给她讲故事;在她还不会说话时,就教她背诗;她刚能坐稳,就教她算术和外语;此外,还尽己所能地为她启蒙音乐和舞蹈。
别的科目好说,靠米思楠这个全能老师就够。
但音乐鉴赏,不能光听她唱歌吧?
可二十年前,村里还没有互联网,没有智能手机,音乐的陶冶并非唾手可得。
米思楠个人财力有限,但思路广阔。
她先是发现了村里,时髦年轻人们手里的山寨磁带机,上前一问,得知便宜的只要十几块钱;带外放、音质还不错的,也只要几十块,就能买到“顶配”。
至于磁带,反而简单。一盒正版卡带只要十来块钱。
米旋儿还是个团子,用不着一下子听那么多。每月给她更新一盘就够。
音乐就这样搞定。
但米思楠不满足。
她翻了不少旧书,又带着米旋儿去城里网吧查资料。最后生生用几个透镜、矿泉水瓶和鞋盒,手工做了个投影仪。
当村里的人们还在吃力赚钱,想要买大彩电的时候,米旋儿已经在小床上,偎在妈妈怀里,看二手小彩电、手工投影仪和卧室墙,合作播放的“巨幅影片”了……
对了,这不就是自己的法宝,wokeman和放映球的由来吗?
米思楠做的那个手工投影仪,结构在小小的米旋儿看来太过复杂。
因此,在系统根据她的经历和内心偏好,生成法宝时,她的潜意识便把它简化成了一个圆溜溜的球……
从没有这样看待过,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
现在突然跳脱出来,才发现,原来她身上的一切,都来自当初那座小村庄里,小小的家;来自她在世间,短暂生活过的两年半。
一股比之前更令人不安的暖流,逐渐湮没米旋儿的心。
她揉了下酸胀的眼睛,又想哭了。
不过这一次,跟昨天在莫绥的影棚里,她兀自试图告别的眼泪不同。
那时是试图坚强,跟回忆和解。
但此刻,是被后知后觉的爱拥抱。
原来她不需要和解什么,十八年前的那场意外,她和妈妈,以及她爸,都是受害人。
他们就算有一点疏忽,后来那么多年不计成本的付出,早就远远弥补了那点细微的错误,更无可置疑地,证明了他们的在意和爱。
僵硬的四肢忽然活血,米旋儿大吸一口气,窒息的感觉也消失了。
眼前不知什么时候起,逐渐敞亮。
她看到薄薄的阳光,绿色的山野,还有微微拂过脸颊的风。
是小时候的那座村庄。
正不知这幅场景从何而来,她听到有车声,由远及近。不止一辆,而是好多辆。
车速不快,在坑坑洼洼的入村路上振出响动。
不止如此,随车,还附带着大人小孩,越来越热闹的声音。
米旋儿脑子里渐渐升起粗大的问号——这不是十八年前,她爸找到她妈时的场景吗?
多年在噩梦里重复培养的恐慌,在米旋儿有所反应前,就自动袭上了她的心。
手脚忍不住缩紧,皮肤感到寒意。
突然,四周再次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米旋儿颤抖了一下,胸口像压上了重重的编织袋,呼吸加剧。
蓦地,漆黑一片的前方,隐隐浮现出相拥的父母。
他们松开怀抱,转过头,朝她发出邪恶的倒三角笑容。
米旋儿:……
真是不管重复看多少次,这一幕还是很恐怖,很扎心。
对面说话了。
女的说:“那是我们的女儿,当初我怀着她离开你,不是因为生你的气,也不是为了追求自我。是因为我想让你担心!”
米旋儿:“……”
男的回:“哦,是吗?那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跟我回家了吧?”
女的说:“好啊。但她就算了吧?一个在农村养了几年的娃娃,脏兮兮;不如我们生一堆新的,个个比她可爱!”
男的还想说什么,米旋儿揪住自己胸口,很艰难,却坚定地发出声音:“你们的台词,也太幼稚了!”
对面男女一顿,表情随之狰狞。
米旋儿还是有点怕,但她现在,更像是做噩梦时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一方面,情绪和认知仍受到梦境影响,一方面,却坚定地提醒自己:假的!快把自己弄醒,醒来就好了!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感到周身的力气更足了些,干脆大声说道:“她对我可好了!我们都是无辜的!!你们以后就别扯了吧!!!”
对面邪笑的人影像水波纹一般模糊起来,梦魇的声音包围着米旋儿。
“你自作多情了吧……”
“我们就是不想要你……”
“你小小年纪,一个人死了耶……”
“我们真的没有爱你,别自欺欺人了……”
“我们就是要你一个人死……”
米旋儿抬手捂住耳朵,大声唱起那首她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但其实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摇篮曲》。
音符一个接一个从脑中释放,从跌入这个幻境就感到自己被剥夺了一切的米旋儿,忽然感到,她的力量和手感都回来了!
她轻动手指,放映球和wokeman就出现在手里。
按下wokeman的播放键,米思楠曾经陪伴着她,带给她爱和安全感的声音,全方位包围了这片黑漆漆的天地。
它带着强悍的力量,从wokeman里发出,激活放映球。
放映球中心亮起,向四面射出一束金色强光,打到对面更加扭曲的幻影上。
它们发出一阵好像鱿鱼被煎烤的吱哇声。
金光渐粗,对面的幻影,如纸张被灼烧般化开。
吱哇声变得频密、高亢。
忽然,“轰——!”地一声,它们彻底破裂,化为齑粉。
不久,粉尘也消失殆尽。
原本黑暗冰冷的视野,顿时被生命力四射的金色阳光照亮。
作者有话要说:众师叔:尊上放得一手好电影!
周辰捋捋胡子:那是。
米旋儿:……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