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后,柏乐逸出了玲珑。
眼前光影无缝切换,他正站在自己家饭厅里,转头就对上餐椅上米旋儿黑亮的眼睛。
她还沉浸在准徒儿全面通窍的欣喜中,双眼流光溢彩,迫不及待问:“怎么样,‘道’?”
柏乐逸斟酌了一下,走到她面前,在她好奇的目光中,折下身,轻轻地抱住她。
米旋儿懵了一下。
柏乐逸的怀抱几乎把她整个人圈住。
他体温温暖,她感到安全;鼻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还有透过那层香味背后,某种深层蛊惑人心的味道。
于是,心情雀跃激荡。
几秒后,他还没有放开。此时,透过各种开心甜蜜的气氛,米旋儿敏锐捕捉到,男人散发出的一点感伤。
他好像在为什么难过,却拥抱着她,把自己的表情藏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米旋儿对这一点难过神奇地感同身受。
她曲起胳膊,很自然地回抱他。还拍了拍他后背,试图安慰。
她问:“怎么啦?”
柏乐逸顿了一下,松开怀抱。他拖开旁边的餐椅,坐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和她视线持平。
他的双眼专注看着她,说:“妹妹,里面那个房间,灯那么亮,但没有窗户。你是不是很害怕?”
米旋儿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原来是因为她的空间里这么一点小古怪,让他有了这种反应。
他黝黑的眼眸中,充满一碰即碎的情感。
但他问的,也是米旋儿没留意过的细节。
现在想一想,她发现自己还真的很回避某个场景下的窗户——夜晚,风雨交加,她从恐怖的梦里惊醒。
四周却一片黑暗,只有床头一颗夜明珠,幽幽的光——而这颗夜明珠,是周辰对于她强烈要求在房间里装灯泡的最大妥协。
他坚持认为,小朋友如果像古时候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会符合自然规律,养出最棒的身体。所以坚决反对,她的房间在晚上带任何亮光。
即使是她那些强大的神官法宝,在周辰的主殿地界,晚上也是不听使唤、点不亮的。
米旋儿跟他各种哀求哭闹,好不容易让他松动一点,换来的就是这么颗亮度还不如一支小蜡烛的夜明珠。
光色还是白中带青,幽幽闪闪,恐怖兮兮的那种。
然后,周辰还坚持小朋友睡觉时,应该开窗通风,无论她小院子里,定点的天气如何。
他说:“雨打芭蕉,金风玉露,哪个意境不陶然自得?就算清风带三两滴雨水进房来,又岂不快哉、美哉?小旋儿,你胆子要练大一点嘛!”
所以,小房间的窗户,在夜晚也是关不上的。
米旋儿说不过他,也打不过,只能默默抱紧那颗聊胜于无的夜明珠。
不过这么一来,当她大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时,触目,就是床头幽幽如萤火的微弱光晕。
微光把她黑漆漆的小房间,堪堪照出诡异的轮廓。家具物品一概看不清,还都蒙上了一层惨白蓝的光。
这都算了,如果恰好这时,天气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就会看到,在小屋的东西两堵墙上,那两扇在白天看来、颇有古典气韵的支摘窗,此时化身为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窟窿纯黑时,像一对幽深、没有表情的眼睛。
而当它们不自然地亮起时,又必然是风吹雨打。
风雨经过窗棂,激起清脆、无规则的声响,小院里也传来草木唰唰的动静。每一声猝不及防的响动,都能让她吓一跳。
即使是月明风清的天气,也是可怕的。
因为有噩梦在先,窗外的天空月明星稀,下方的远山近树却依然黑漆漆,影影憧憧。仿佛一不小心,就能从中发现几双,或暗血红、或暗幽绿的凶戾眼睛。
再收回视线来,看着屋内仍然幽暗不明的陈设,那效果,绝了。
这也是米旋儿想要快快修到顶级,然后飞升成正神的原因——她要以独立的名义,从周辰的地盘上搬出去。
然后永远生活在阳光普照、光线明亮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这个隐蔽的愿望,以这种形式,留在了她的精神追求里。
进一步影响了她“道”的内容,还让柏乐逸一眼看出了问题。
他很在意,米旋儿因此顺着回顾了一遍过去,认同地点点头,简短道:“嗯。”
柏乐逸见她被问到后,神思远远近近,表情丰富多彩,到最后就嗯了一声,无奈了。
心里却化成一片湖水。
他朝她摊开手,眸中是没有掩饰的温柔。
米旋儿有点呆,脸颊莫名有了热度,心里也升起一丝羞涩。
她红着脸,把手递过去。
柏乐逸轻轻握住她,手心干燥温暖,相贴的皮肤带来温柔包容的感触。
柏乐逸问:“你是不是还很在意那个时候?”
他微微加重了“那个”,暗示她当初作为一个小娃娃,孤身直面死亡的时刻。
米旋儿听懂了。
她长睫下垂,摇了摇头:“已经告别过了。”
柏乐逸望着她额前无精打采垂下的纤细发丝,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把它们往旁边顺了顺。
他声音放得更柔,追问道:“告别过了,但还是在意?”
小姑娘这次眼睛垂得更下面了,没吭声,也没动。
柏乐逸明白了。这就是很在意的意思。
告别过,可回过头来,也只是把当初的痛苦减轻到,能说出“告别过了”的程度。
再往下聊就开不了口。
还好,他在问这个问题前,就想好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轻轻捏了捏她乖乖搁在他掌心的手,用哄小朋友的温柔语气,提起话头道:“wokeman里面,好像只有一首曲子?”
米旋儿抬起了眼睛,黑亮的眸子似在揣测他想要说什么。
她眼神清亮,答话不慢,说:“嗯,那是‘基底’。”
柏乐逸点点头,记得她曾经也似这么提过:“你放的歌,都是从这首曲子上派生出来的。”
米旋儿:“嗯。”
柏乐逸:“为什么是这首曲子?”
米旋儿被问懵了,磕磕绊绊,声音温温解释说:“就是顺,像手机铃声。”
听麻了的意思。
但其中还是有更深层次的内容。
也好比一个人为自己挑选手机铃声,听麻之前,这条铃声首先总是自己喜欢的;或认为一定程度上,能代表自己的品味,又或者有什么别的意义。
正因如此,柏乐逸坚持点破道:“我刚才发现,那是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这回,米旋儿是真的懵了。
她说:“嗯?”
柏乐逸拿过手机,搜索,播放。
手机外放里,传出小提琴前奏时,他掌心里,米旋儿的手指,下意识抽搐了一下。
随即,她雪白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清灵的眸光也惊得定住。
柏乐逸柔声哄她,循循诱导:“是小时候听来的?”
米旋儿的表情还是愕然,似乎从没留意过这个细节。
她想了好一会儿,缓缓点头:“嗯。”
柏乐逸:“是谁唱给你听的?”
米旋儿的眼睛忽然就有点红,她憋住,但还是好好回答道:“嗯。”
一些尘封的记忆,刹那浮出脑海。
她还是个婴幼儿时,每晚,那个女人都会在她的床头,小声哼唱这首歌。
她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
只知道女人声音温柔,体香甜美。在她的爱护下,年幼的自己,酣睡过一个又一个没有怖畏的夜晚……
女人在相关记忆片段里,灰蒙蒙地,只有剪影。
她知道她是谁。
她只是不想确认,不想去想。
此刻联想到那么多,完全是托柏乐逸给的安全感。就像怕鬼的孩子,在信任的大人陪同下,突然也敢看几眼恐怖片一样。
但这浅淡的联想,还是创到了她。
米旋儿目光重新垂下,两滴眼泪蓦然滑出眼眶,热热地滴到她的裙面上。
看到小裙子上的几滴湿痕,她后知后觉地深感错愕。
在她心里,那段关系就像上辈子的事。
她尘缘里的浅淡缘分。
她不恨他们。
她在系统中心,跟一帮几百上千岁的神仙长辈相处和睦。作为气氛神官,业务能力进展飞速。才十八年,就达到了其他神官动辄需要花上百年、甚至千年才能修到的水准。
她的新生活没有任何遗憾,她跟女人的道别,在昨天莫绥的试镜现场,也正式完成……
不愿意再见到他们,是不想重新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凡尘关系;不想谈过去,是因为过去没什么好事要谈。
仅剩的那点黑色记忆,她巴不得秒秒钟彻底遗忘;她也相信,随着时间流逝,她也终将把它们遗忘。
总而言之,她早就跟过去切割干净了。
却没想到,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竟还埋着这样一个结。
看到她落泪,柏乐逸露出心疼的表情。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一个困难绕不开,那就只能正面解决。
他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试图表示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在她迟疑抬起泪水涟涟的小脸时,他珍惜地看进她的眼睛,认真说:“在我看来,他们是爱你的。你这样的宝贝,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忍心丢下不管。”
米旋儿看着他,吸了吸鼻子。
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聆听的表情里,还隐隐有一丝“你多说点”的企盼。
柏乐逸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试图把自己的关心和亲昵,进一步传递给她。
小姑娘露出猫咪被抚摸时的享受表情,不自觉在他指腹上蹭了蹭。
柏乐逸笑起来,柔声道:“妹妹,以后不管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在。”
米旋儿的脸更红了。
几秒前因为重提旧事,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涌现的委屈和酸楚,都像被暖流稀释、溶解。
柏乐逸的宽慰,则让她极低的能量快速回升,渐渐高得有点上头。
他像在承诺。
想到自己昨晚跟陆晓云聊的那些,米旋儿感到一股甜而浓烈的柔情蜜意,混合着羞赧和喜悦,从柏乐逸身上,流进她的手心,再扩散到她全身。
他很喜欢她,还说要陪她。
米旋儿顶着滚烫的脸颊,抿着唇微笑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米旋儿:蹭蹭~
柏乐逸: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