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乐逸维持着自身良好的教养和风度，当即转开目光，对上玲珑外，小姑娘的眼眸，问：“‘道’是个房间？”

米旋儿眸光闪动了下，有点迷茫，说：“哦。”

柏乐逸：“？”

米旋儿努力回想自己当年学习时的情景。

但因为时间久远，不太想得起来，她含糊道：“好像是。周辰当时……”

还是想不起来，她干脆道：“顺利就好啦！”

反正就是要学的一个环节，无非它需要的天赋最高而已。

柏乐逸沉吟几秒，问：“我能进去吗？”

米旋儿又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但比不安更强的，是某种兴奋。

她根本想不起，自己当年是怎么过的这一道，就相信了直觉里的兴奋，欣喜反问：“你能进去吗？”

柏乐逸问的是许可，她问的则是方法。

表示，柏乐逸是被她允许进入的人了。

柏乐逸看回玲珑，重回到那片光雾前。雾散尽，门现，随即，门再度自动消失。

于是他说：“门开了。”

听到空间外，米旋儿的声音传来——她好像这时，才想到点什么需要和他同步的信息，说：“我都没有进去过——但我知道它在那。”

柏乐逸：“什么？”

米旋儿：“‘道’。”

可以说，这大概是米旋儿的教学生涯，或是柏乐逸偷听的、她对学生们讲解专业知识时，最含混的一课。

过去哪怕她不善表达，说话磕磕绊绊，随意缺失任何句子成分，但那时，她始终知道她要说什么。

不像现在。

但稍微想想，柏乐逸也理解了——“道可道，非常道”。

古来那些口才了得的人，都说不清的东西，小姑娘说不明白，不是很正常？

与此同时，米旋儿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道”，既然是三千世界运作规律，在神官个人心中的影射，也就是她的思想，那她自己，当然是很难有直观感受的。

一个人可以思想，却很难“进入”自己的思想。因为当她“思想”的时候，它们已经存在了。

她撑头……这真的是很绕的一个说法。

但简单来说就是：她知道玲珑里有那么个地方，但她从没进去过，甚至不知道那地方是可以进的。

她不过日复一日地，从里面抽出自己相应的思想，来做相应的事。

就像她随手使用玲珑里，任何一件神官工具那样。

柏乐逸作为一个突然间开了通窍的杰出弟子，想进，当然就进了呀。

不用纠结，是好事。

于是，当柏乐逸再次打招呼，问“那我进去看看？”时，她立马就点头说：“嗯嗯！”

柏乐逸往前跨了一步，站到了这间内室的占地范围内。

外面传来米旋儿试图压抑惊讶的轻呼：“唔！”

柏乐逸回头：“怎么？”

一瞬间，他察觉到异样。

先前，他每次从她手串上转开视线时，都能立刻回到现实环境里；但这一次，他是循声转头，却没有回到现实。

只是单单在原地回了下头，看到身后那扇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出现的门。

门关上了。

米旋儿的声音像蒙了一层隔音布，闷闷地，说：“小逸真的进‘玲珑’了哎——没事，你继续！”

柏乐逸嗯了声，依言回头。

门外看时，门内是间小室；可进门后，才发现，眼前是个空旷的房间。

很难说清面积有多大，四面的墙壁似有还无。

它们给人的感觉，是确实有四壁存在，但当他把目光投过去时，又发现，它们又能退开很远，远到看不清墙体。

房间顶上灯光灿烂，正中却放着张低矮的小圆桌。桌边配了把小小的实木椅。

就这套家具的尺寸来看，很像幼儿园小朋友的东西。

此外就没有任何陈设了。

……这就是“道”？

还真是大道至简，没什么看头。

话虽如此，柏乐逸却觉得不太对。

这不太像一个跟精神追求有关的空间，倒像是某个人的私领域。

这个人的气息充斥其中，不设防备，却更令人不敢侵扰。

柏乐逸想退出去。

但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这不就是米旋儿的私领域？

感触立刻不一样了——

她的天地，他想看看。

虽然没什么地方可去，墙上也一律光溜溜地，退再远再模糊，也看得出上面没挂什么东西，就连那张矮桌上，也光秃秃地，什么都没有……

那用她的视角，在她的小椅子上坐会儿，总可以吧？

想着，柏乐逸已大步来到矮桌边，拎开玩具似的小椅子，委委屈屈把两条大长腿安顿好，在椅子上坐下了。

然后，他以比跑车座椅还低许多的视角，环顾了一圈。感觉有所不同，具体却也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面前的小桌正中，忽然浮现出一捧米白色的光雾。

柏乐逸：？

原来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米白光球跟他的手机差不多大，可随即，它的中间也隐隐出现了三个格子。

跟外间那些会自动滚动，按照他心意飞来飞去的浮空物件不同，这三个格子看起来虚，体感却更实在。

柏乐逸把手伸向了最上面一格。

指尖触到格壁，居然真是实木的，是个小抽屉。

抽出来一看，里面装着个粉粉的小棉窝，窝里有两个毛笔字，写着“圆融”。

有声音在大脑里出现，说，这是戏精的窝。

是老实人的提示。

柏乐逸略略点头：【谢谢。】

把装棉窝的抽屉装回去。

戏精的窝竟然放在这儿，“灵魂的一部分”，地位确实不是说说而已。

但“圆融”——戏精还要修习圆融，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柏乐逸心里觉得好笑，伸手去抽第二层抽屉。

巴掌大的储物格，抽屉自动滑出格子来，弹开。尺寸竟然相当大，占了小圆桌近一半的面积。

里面躺着两样眼熟的东西——一颗鸡蛋大小、圆溜溜的玻璃球，一只同样圆、却是圆饼状的米白色硬质塑料壳卡带机。

米旋儿每逢大事不离手的，放映球和wokeman！

它们怎么也在这儿？

不是该放在“器”那边么？

柏乐逸放任自己难得的好奇心，把它们拿出来，一样一样，托在手里仔细观瞻。

放映球确实是那个跟往常一样的玻璃球，透明透光，平平无奇；而wokeman，却确实是一只相对好看的山寨机。

这种质感的物件，以如此高的规格，放在“道”里……

很神秘。

柏乐逸随手按下wokeman的“播放”键，一段熟悉的旋律响起。

是他们初次见面时，以及米旋儿每次收徒时，半空里都会隐隐飘荡的“师徒歌”。

但大概这是纯音乐版本的原因，没有那些师父啊徒弟的塑料歌词干扰视听，柏乐逸忽然觉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但他不是专精音乐的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舍得中途关掉。

于是就这样让它播放着，伸手再去开储物格最下面那个。

抽屉拿出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本书。

是本小说，而且是中小学校外，那种租书店里常见的打发时间的类型。

封面上是个长发女性的剪影。

她一只手婀娜举到胸前，手中托着只骷髅头，另一只手藏在身后。脚边长裙的阴影内外，也是满地散碎的骸骨。

书名叫《我爱的又何尝是那些身外之物？》。

看到这里，柏乐逸脑中顿时冒出一筐问号。

但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书——

老实人确认道：是这个世界的书。

柏乐逸眼皮跳了跳。

感觉是个诡异的故事，但……无所谓了。他随手翻开，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

唐浩淼，陆宇星，罗彦哲，莫绥……也发现其中大片的空白。

老实人解释说，空白里，有部分是因为原书剧情被改变，另一部分则是关于柏乐逸的——本主不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

因此，相关部分在他眼前自动隐形。

柏乐逸哦了一声，并不在意。

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看。

这个念头一出现，一只嫩嫩的小爪子就从他肩上伸出，在半空小小比划了下。

柏乐逸手里的书立刻翻到了整本书的中后部分。

一段黑字高亮浮现。

“姜翰林夫妇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两岁半时意外夭折。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出现在眼前的敖欣妍，让他们想到了她。夫妻二人心中沉痛，更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决定伸出援手……”

柏乐逸满脑子的问号又多了一个，他继续往下看。

几秒后，他丢下书，有点烦躁。

后面的内容，全在详述女主敖欣妍如何获得对方帮助，轻松摆脱困境，人生迈上一个新高峰。

至于姜翰林夫妇的女儿，再也没提到过。

老实人确认，前文里也没有相关内容。

她倏然出现，又草草消失。

整场人生，似乎都是为了多年后，让女主走出某个困难，而凭空提供两个天降的贵人。

柏乐逸侧过脸，问肩上的小刺猬：【还有别的吗？】

老实人睁着它那对圆溜溜、黑豆豆的无辜小眼睛。

几秒后，像是被他的气势拿捏，它委委屈屈地表示，它只能尽力到这个世界的中心，去找一找米旋儿的人物小传。

柏乐逸：【快快！】

粉色小爪子又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不久后，一页纸从书本内页析出。

几行字，一眼就看完了。

“米旋儿，姜氏集团姜翰林和爱妻米思楠之女。米思楠多年前负气出走，躲到吴城近郊一座贫穷的小村里。独自生下她，抚养到两岁半。在姜翰林终于带人找到她们之际，她被坏人绑架，神秘失踪。从此成为姜米夫妇的最大心病。”

柏乐逸：“………………”

——绑架。

这是现实世界里，他所了解到的各路情报中，从没出现过的内容。

……原来是绑架？

但这么一想，事情的全貌，差不多就清楚了。

十八年前，米思楠“带球跑”，在乡下隐姓埋名地生活。日子应该过得很平静，直到姜翰林找到她们。

姜家是商界巨擘，姜翰林找到那个小村庄时，阵仗肯定不小。一队豪车直奔村中几年前突然出现的、不明来路的漂亮母女，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坏人闻讯而至，也可能本就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人，看到这对母女背后那么大的门户，临时起了歹意。

趁着大人们相逢，各种百感交集手忙脚乱时，把毫无防备的小姑娘一把掳走。

难怪米旋儿那么不愿意见到爸妈。

他们分开了那么多年，本来就有隔阂，何况从她的角度来看，那个爸爸，就是个从天而降的陌生男人。

和她相依为命、最亲的妈妈，却在见到那个男人时，当场忘了她。害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先遭村人黑手，后又在惊恐中独自离世。

大人有大人的理由。换个场合，他们就是一时疏忽。

但小姑娘的排斥，当然更有理由。因为她是真的“死过一次”。

可这其中，又有许多别的因素。

比如那个导致了整场悲剧的坏人；又比如，把米旋儿带去一个天堂般和美环境里的，系统之神。

米旋儿就好比一个小小年纪，被人从亲妈身边，凶狠抢走，几番折腾后，阴错阳差，又被一个和善的家庭抚养长大的孩子。

她曾经差点死了，独自经历过，那些远超一个小朋友承受力的背叛和绝望。

运气不错，她逃脱了死亡，成功长大；但现在却因为各种因缘巧合，她又回到了这个她出生、生活过几年的地方，还见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

本来一腔心寒和责怪，却偏又听说，他们多年倾力寻女，身体事业都不顾……

事情太复杂，柏乐逸想到外面那个光彩照人的小姑娘，感到心疼难耐。

柏乐逸不是判官，无所谓其中对错。但他在意一件事——他的姑娘今后要怎么办。

他不想再看到她难过，或因为别人随口聊的一个话题，反复受伤。

他皱起眉，把米旋儿的小传折好，装进兜里。

把这个世界的书丢回抽屉放好，站起身。

整个空间，能看的，都看完了。

出门前，他回过头，像来时一样，再打量了一圈这个布置简单的空间。

忽然，他眼睛一亮，发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柏乐逸：这个世界的真相？不在意。只在意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