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蒲江码头已经停了许多货船,两个穿着看不出颜色衣衫的少年背着黄色麻袋,就着微弱的天光慢慢地走在众多和他们一样弯着腰、扛着货的男人队伍里。
“小松哥,”韩柏重重放下背上的米袋,一屁股坐在货堆上,他擦了把汗,对前面的韩松道,“歇一下吧,今天的米是四十斤一袋的,太重了。”
“我还行,你累你就歇着。”韩松对着他笑了笑,转身去扛下一趟。
这里虽然比之前那个老板给的少一点,活也累,但比普通的活赚得多,钱也硬,搬多少货拿多少钱,工钱还是日结的,非常踏实。眼下他还扛得住,自然是能多搬点就多搬点。
韩柏就比韩松小两个月,但身体比他瘦许多,从五点搬到现在实在受不住,便拿了窝窝头和水囊出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江上的风景。
红彤彤的太阳才出来一小半,码头附近却停满了卸货的船,热闹得很。远处的江滩就冷清许多,眼下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沙滩上溜达。
“嗯?”韩柏突然站起身,睁大眼睛盯着远处几个人看了好一会儿,等韩松又回来,忙把他拉过来指着那边小声道:“小松哥,你看那边……那几个人装进麻布袋里的是不是一个人啊?”
韩松闻言朝那边看去,只看到几道人影和一团黑乎乎的矮胖影子,便道:“太远了看不清,像是。”
“啊?那我们……”
“别多事,说不定只是几个小孩在玩耍,”韩松捂着韩柏的嘴,脸色凝重道,“小枫刚回来,咱们别再给院长惹麻烦了。”
“可那不是小孩,”韩柏把他的手拉下来,又看了眼那边的方向,“我还看见他们放了几块大石头进麻袋里,要是真的丢进江里,那个人肯定活不成了。”
韩松见他忧心忡忡,便问:“你想怎么办?”
“我们去报警吧?”韩柏道,“我们蒙着脸去报完信就跑,也不会给院长惹麻烦。”
“来不及了,”韩松看着那几个人想了想,又道,“连我们都看得见,其他人也能看见,会有人管的;再说了,谁会趁天亮杀人?肯定是闹着玩的。”
“这个点都忙着,没人往那边去的,我就去看……”韩柏还想说什么,嘴里被韩松塞进来一块窝窝头,让他拉走了。
空旷的江滩上,一个男人跪坐在麻布袋里,嘴里塞着破布团,长袍的扣子还散着,身上却被五花大绑,脚上没穿鞋,几步之外便是滔滔江水。
他脸上全是汗,正愤怒地看着阿德和他的两个手下,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眼睛焦急地在周围扫视,希望能看到一个认识自己的人前来搭救。
阿德抬腕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手一扬,边上的两人便上前绑绳子。
“唔唔唔!”男人吓得脸色惨白,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挣扎着,可身上和腿上都绑了绳子,动作一大便倒在地上,粗粝的沙子沾到脸上有些疼,可他顾不得了,用脑袋顶着地面直起身来,跪行着想要逃,却又被两个人按回麻布袋里。
很快,除了粗糙的纤维什么都再看不见,男人绝望地呜咽起来。
“干什么?”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醇厚沉稳,说不出的好听。
“四爷。”江滩上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恭敬地和来人打招呼。
阿德转身低头道:“正在跟赵三少爷打招呼。”
被绑的男人听见声音,嘴里呜呜声愈发的大,用脑袋奋力顶开还没扎口的麻布袋伸出头去,见缓步而来的正是梁今曦,顿时目眦欲裂,身体也挣扎得更厉害。
“让你带两句话,你就是这么办事的?”梁四爷一脚过去,阿德膝窝受力,腿一曲,半跪在沙滩上 。
“这孩子是匪山上捡来的,打小在土匪窝里长大,”梁今曦转身,垂眸看着麻布袋里的赵雷音,淡淡道,“怎么教都改不掉那土匪做派,让赵三少爷受惊了。”
他扭头剐了阿德一眼:“还不认错?”
“三少爷,对不住!”阿德把脑袋埋得更低,另外两人也跟着干脆利落地道了歉,却也都站着没动。
赵雷音听了,叫得更大声,奈何嘴里破布塞得太紧,那叫声听起来跟嚎似的。
他又不是傻子,梁四爷亲自打电话来要人,事后又送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古玩,都是他的心爱之物,上过报纸的;后来又听说韩墨骁替梁今曦写了幅字,他自然知道怎么回事——那铁骨铮铮韩墨骁傍上了梁四爷呗!
按理说这事儿已然翻了篇,他们却还是把他绑了,显然是不打算就这么过去,秋后算账来了。赵雷音见梁今曦嘴上说得客气,却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气得脸都红了。
再怎么样他也还姓着赵,说绑就绑,他梁今曦未免太目中无人!
“快给人松绑,”梁四爷这时候才发现不对似的,皱着鼻子对后面人道,“拿这么脏的布塞人嘴里,真不讲究。”
见阿德闻言要起身,又道:“三少爷不原谅你不许起来。”
阿德便又单膝跪下,旁边两人去给赵雷音松了绑。
“呸、呸……”臭烘烘的布条总算被拿走,赵雷音呸了好几下,起身把身上的泥沙拍干净,一边扣扣子一边怒道:“梁今曦你什么意思?拿这些下三滥的东西对付我,我……”
“这下三滥的东西哪来的?”梁今曦扭头看向阿德。
“绳子和抹布是三少爷当初绑韩枫用过的,”阿德瘫着脸单膝跪在沙滩上,语气波澜不惊,“麻袋是套过韩院长的,给韩院长下的药没找到,没下。”
“原来都是三少爷自己的东西,误会了,”梁四爷朝赵雷音笑了一下,手指一一在自己人面前点了点,“好的不学尽学这些,把东西都烧了。”
“是!”
赵雷音又气又怒,脸上又红又白:“你指桑骂槐的给谁看?人是我先看上的,你抢了我的人,我没跟你计较,你还好意思来找我的麻烦?梁今曦,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看上了就是你的人,三少爷好气性,”梁今曦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蒲州城都是赵府三公子的私人产业。韩院长去你家教个书、韩枫去你家送个报纸,都成了你的家奴,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下面一热,抓起一个就往床上丢。”
“这些,你爸都知道么?”梁四爷语气并不重,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赵雷音却被他噎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才还嚣张跋扈的气焰瞬间就灭了大半。
他没走仕途,他爸本就拿他当个废物看,平日里对他不闻不问,出事就往死里打。上回因着他强占“民女”已经狠狠揍了他一顿,若知道那民女是个男的,只怕要亲自抓他去浸猪笼。
梁今曦见好就收,又随口给了个台阶:“今天是我的人会错了意,叫三少爷受了惊吓,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那他还真会错意了,让人装了半袋子石头,”赵雷音被压着一头,正有火没处撒,扭头看向阿德,突然就抬手扇了过去,“你他妈是当真想杀了我吧?”
话说完了,他的巴掌却怎么也扇不下去,手腕像被千斤的铁钳拷住了似的,他皱着眉扭头,对上梁今曦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不知怎的,背上突然渗出一层冷汗。
早听说梁今曦打小心狠手辣,十五岁第一回去剿匪便徒手干掉了三个人,鲜血溅了一脸,他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后来更是被尸山血海淬炼得跟罗刹似的,深得华北军区岑司令的器重。
这么些年过去,梁今曦早下山成了梁四爷,脸看着斯文,说话也留着三分客气,可当年的那股疯劲儿只怕还蛰伏在骨子里。
没人招他也就罢了,若真有人惹怒了这尊佛,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说了,我会管教,”梁今曦用两根修长的指头夹着赵雷音的手腕,“不劳三少爷动手。”
他看着也没用力,赵雷音却觉得腕骨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疼得他差点没站住,只得咬着牙讪讪道:“我是去扶他起来,四爷心眼忒小了。”
“是么?”梁今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放开他对阿德道:“听见了?起身谢人。”
阿德谢过赵雷音,起身站到梁四爷旁边。
赵雷音偷偷甩了甩手,心中恨意翻涌。
梁家老四果然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连手底下的一条狗都不许人碰。
敢情原先没找他算韩墨骁那笔账是因为忙着过生日、跟洋人谈生意,现下得了空,连天亮都等不及就要找他麻烦。
可他又不是明知人是梁四爷的还去染指,那韩墨骁之前又没主!梁今曦现在来替人撑腰出气,简直不讲道理!
“看来韩院长不光长得好,床上也有点能耐,”他冷冷一笑,“枕边风一吹,四爷就□□来了。”
“是我上回提了你一句,他哭得厉害,我才想起得正式来打个招呼,免得往后再有什么龃龉,”梁今曦勾了勾唇,“韩院长胆子小得很,不敢对三少爷有什么仇怨。”
“他胆子小?”赵雷音哈哈大笑起来,简直上气不接下气,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拉开衣服领口,指着一个还新的红色刀疤,“瞧瞧,他那刀子要再深两分,我早就凉了,还用得着你们把我丢江里去?”
想到那天的事,赵三少就气得直发抖。
他不过把人抱进怀里摸了两把,连嘴都还没亲到,那韩墨骁就突然跟疯了似的,将他猛地一推,拿过一旁的水果刀直接往他脖子上招呼,要不是他退得快,当场就没命了!
怎么会有人那么野、那么凶、那么不要命,上来就直奔拼命来?
后来刀被夺了,韩墨骁竟还不肯听话,反而还发了狠。也不知那瘦小的身板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一时制不住他,还被他找了机会按住脖子用指头戳进伤口,疼得喊都喊不出来。
那小子竟还不撒手,趁机打了他好几拳,拳拳都是十分力。
他手里可拿着抢过来的水果刀啊,要是脾气差一点、心狠一点,反手一刀子插进他后心窝去,任凭韩墨骁再凶再蛮也早没命了。
梁今曦微微偏头朝那伤口看了一眼,点评道:“刀法差了点,性子倒挺烈。”
“烈得很,也就是您梁四爷觉得他胆子小,”赵雷音重新把扣子扣好,半怨半怒地看着他,“我又没真把他怎么样,事儿都过了你还出来替他撑腰,刚才你要晚来一分钟,我都喝上蒲江水了。”
“又没真把你怎么样,”梁今曦把话还回去,咸咸瞥了他一眼,“既然都没怎么样,谁也别计较,这事儿才叫真的过了。”
“你……”赵雷音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我的人我会管好,保准不再去招惹你,”梁今曦又不冷不淡道,“往后逢春院甭管大的小的,你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别和他们置气,成不成?”
“成啊~”赵雷音翻着白眼哼了一声,无不讽刺道,“梁四爷这么大的威风,我敢说不成?”
“不会叫三少爷白白受委屈。”宽广江面缓缓升起一轮红日,梁今曦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小松哥,你说得对,”韩柏远远看着先前那个被绑的人在那几人离开后也消失在江滩上,笑着说,“果然有人来救他了。”
韩松点点头,催道:“我们走吧。”
“嗯。”韩柏颠了颠背上沉重的米袋,跟上了韩松的步伐。
新的一天开始,蒲州城彻底苏醒,日光照到的地方都有了热闹的人烟。
作者有话要说:梁四爷:我老婆胆子小得像兔子,连鸡都不敢杀的。
韩墨骁:[一刀一个赵雷音]
按个爪好嘛,好嘛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