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写《将进酒》,韩墨骁一回逢春院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字写好。
他收了最后一笔,垂眸看着这幅字,胸膛不断地起伏着,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并不算热,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一层细汗,脸色发白。
地上丢满了废掉的宣纸,有的写了几个字,有的写了大半,有的已经快写完了,可最后的笔触无一例外都散了、乱了、叉了,整幅字的精气神就卸了。
正静默地看着,敲门声响起,柳芽的声音传来:“院长,刘二爷来了。”
“就来。”韩墨骁应了一声,将毛笔搁下,在一旁的面盆里净手擦脸,整理好衣服,越过一地的废纸,在门口思索一瞬,又折回来拿了样东西。
刘二爷正眯着眼睛坐在院子里抽旱烟,纸片一样薄的干瘪嘴唇不断地在烟嘴上吸着,发出“叭叭”的声音,两撇八字胡也跟着上下颤动。见了韩墨骁出来,他立刻放下烟杆子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抬手作揖道:“哟,韩院长在呢?”
“刘二爷快坐,”韩墨骁抬手将他请回椅子上,开门见山道,“二爷今天怎么有空来院里?”
“韩院长贵人多事,忙着呢,不像老头子我,整天也没个正经营生,吃完了就闲得慌,”刘二爷笑眯眯的,拿了一旁的茶喝了一口,“这不,出来溜达刚好路过咱们这院子,就顺便进来瞧瞧孩子们。”
“您说笑了,”韩墨骁也坐下,接了柳芽递来的茶轻笑道,“二爷这是命好,光凭早年间在蒲州打拼留下来的这几处院落,也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要清闲快活,这可不是一般人求得来的福气。”
又问:“府上刘二奶奶和大小姐都好着么?”
“老婆子成日等吃等喝,能有什么不好?我那闺女么,不提了,去学校尽学了些不像样的东西,头发剪了、衣服也一天一个样,三不五时就跟男同学去搞什么诗社、讲座的,就知道赶时髦!”
“那是二爷有本事,能让娘俩过上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韩墨骁道,“过几日交租,我一定得亲去府上拜会二奶奶。”
“可不敢劳动韩院长,”刘二爷一脸受宠若惊,放下茶杯直起身,拍了拍自己黝黑的面皮,道,“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您也信,哎,家里几十张嘴等着吃饭,我这日子也不好过啊,今天正好您在,租金我顺手带回去就得了,差不了几天。”
“刘二爷,”一旁的柳芽听了这话,皱起秀眉道,“这还差着好几天呢,我们逢春院这么多年可从没欠过您一个子儿,怎的……“
“哎哟柳芽姑娘,”刘二爷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柳芽,苦大仇深地叹着气,“你是不知道,今年这税啊,又涨了,咱这院子原先是看在韩老院长面儿上,比市价便宜了三成租给他的,接下来可不能这个价了,得涨点。”
“还要涨?去年不是已经涨过了么,”柳芽急了,“你们家免费吃了我们婶娘多少年的豆腐了,这……”
韩墨骁抬手拍了拍柳芽的小臂,耐心也终于全部耗光。
他将腕上的表解了下来,用指头勾着递到刘二爷跟前,面上依然笑得妥帖:“二爷来得突然,院里钱账一时没收拢,这表先放二爷那儿,改日我送了房租过去再拿回来,您看如何?”
刘二爷眼睛一亮,忙双手将那块表接了过去,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表盘里那一圈璀璨的钻石,又拿近了细看那个品牌标识,脸上的褶子这才重新堆到一起:“韩院长身上的东西哪有不好的,这表据说是欧洲贵族最喜欢的名牌货,死贵!”
韩墨骁不接话,只问:“够不够今年的租金?”
“哟,够了够了!”刘二爷哈了口气在表盘上,用袖子擦擦又看了看,笑得更满意,“听说欣日集团的那位梁四爷喜欢收藏这种表,您和四爷一样的品位,都是贵人!”
韩墨骁笑而不语,心里只盼着他拿了东西快走。
“院长,不行啊……”柳芽急得眼睛都红了,站在边上直跺脚。
这块表将这院子买下来都成,怎么能拿去抵房租啊?
刘二爷见状,立刻伸出两根粗短的指头,一脸信誓旦旦:“两年!这表抵两年房租一点问题都没有!这院里有事您尽管吩咐,哦,我明天就让人把洗澡间那堵墙给您修好,保证一丝风也漏不进来!”
“这表我们院长说了要再去赎回来的!”柳芽气冲冲道,“可没说就这么贱抵了!”
“那就等韩院长什么时候有钱了,再去找老头子不迟。”刘二爷脸上终于也不再见一丝笑,横了柳芽一眼,抬手对韩墨骁作了个揖便走了。
柳芽跟在他后面狠狠地把大门一关,转身回来瞪了韩墨骁一会儿,突然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
“好好的哭什么?”韩墨骁站起身,抬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下,“不哭了。”
“院长,这两年你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柳芽拿手背擦了下脸,泪汪汪地看着他,“对不起,都是我们拖累你。”
“都是些身外之物,”韩墨骁轻吐一口气,“以后不许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他也是这院里长大的孩子,既然接任了院长的位置,就得把院里的人都照顾好。
柳芽不接话,只顾低头收拾桌子的茶盏,豆大的眼泪依然掉个不停。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还在这儿哭鼻子,”韩墨骁打趣道,“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谁要嫁人了?”柳芽抬起头红着脸道,“我们都说好了,你不结婚,我们谁都不会先离开!”
“你跟谁说好了?”韩墨骁讶然,清秀的眉皱到一块,“不许胡来!他们几个不好好学习,将来没大学要我可是要生大气的!我还听说许掌柜家的那个小儿子对你有意思,那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可别耽误了自己。”
许掌柜是西门街上开早点铺的小生意人,夫妻俩都老实淳朴。逢春院王婶娘打的豆浆和豆腐脑都是他们家收了卖,柳芽以前常去送货,后来就都是那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许小二主动来院里拿,每回都要找借口和柳芽说许久的话。
韩墨骁知道柳芽对那小子也有意,只是姑娘家面皮薄一直不说罢了,但倘若她私底下做了这种傻决定,万一许家找人来提亲,可不就是把她自己耽误了?
“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谁看得上啊……”柳芽低垂着眉眼,端了托盘就要走。
“胡说,我们柳芽善良贤惠、长得又标致,有的是人稀罕,”韩墨骁按住她的肩膀,一脸轻松道,“你只管挑自己喜欢的,其他交给本院长。”
柳芽看了他一会儿,把眼泪和难过都逼了回去,笑了笑,说:“你还是别操心这些没影的事了,想想下个月开学,大家的学杂费该怎么办吧!”
“放心,一准把他们准时送回学校去,省得在家给你惹麻烦。”韩墨骁抬了抬下巴冲她笑笑,转身回了书房。
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呼了口气,指头无意识地在戴过表的地方摸了摸。
手腕轻了,空荡荡有些不习惯。
那块表是他还在白家当养子时,白老爹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那时候他叫白骁。
后来,需要韩墨骁续命的白大少爷死了,三姨太生的儿子也满了十岁,身体壮得像小牛犊。于是等白老爹一死,白家立刻将他赶了出来。
大闹过一场,本以为能求个鱼死网破,却根本是蚍蜉撼树。
他被打个半死丢回蒲州,差点又被前来趁火打劫的乞丐们揍得断了气,大部分行李都丢了,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脏掉的包袱。
柳芽在街边看到他,回去喊了老韩院长,两人把他又捡了回来,养了小半年才下床活动。
如今,从白家带出来的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终于也抵了出去。
几个孩子的学杂费还是得准备。
蒲州物价高,韩墨骁和院里稍微大点的都出去挣钱也只够日常开销,这些额外的支出依然要另想法子。
从明年开始,院里陆陆续续就有人要读大学了,开支会更大。
他的目光重新放回已经干了墨迹的那幅字上,笔走龙蛇、铁划银钩,大抵能入梁四爷的眼。
韩墨骁想了想,在左下角落了款,取出印章沾了印泥压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梁四爷:老婆墨宝+1.
爪子爪子,要看见爪子~(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