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骁愣愣的,还没说话,又听得梁今曦极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道:“疼也不说,就知道咬人。”
说罢,他抽掉领带解开两颗扣子,将衬衣扯开露出一点肩膀,朝韩墨骁别过脖子。
蜜色肌肤上的崭新伤口皮肉翻飞,淤血已经呈暗红色,似乎已经上过药,齿状边缘有黄色药液的渍痕。
“一边一个,”梁今曦补充完,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衣冠楚楚地说,“背上还有好多抓伤,就不给你看了。”
“……”韩墨骁浑身颤栗,被刻意忽略的不堪回忆刹那间涌进脑海,血液好像全都凝固住,变成千根万根细细的针从毛孔里由内而外地扎出来。
很快,他的脸、耳朵、脖子以及露在外面的手全红了。
就这么窘迫地盯了梁今曦半晌,年轻的韩院长才想起关键点,把胆敢弄伤梁四爷的责任推了回去:“我说了疼,你叫我闭嘴。”
“是么,”梁四爷的唇角又往上弯了弯,戏谑道,“我忘了。”
“忘了?那你答应我的事呢?”韩墨骁想起正事,又着急起来,双手撑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小枫到现在还被关着,你不是说……”
梁今曦眼里这才露出点疑惑来,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问了两句,淡淡道:“赶紧让人把孩子送回去。”
“小枫怎么样了?”韩墨骁抓紧桌沿,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伸着脑袋皱着眉,“他们打他了?伤着他了?”
“饿了两顿,又挨了几下,”梁今曦挂了电话,见他着急,又补充道,“没缺胳膊少腿,人已经醒了,正吃着饭。”
韩墨骁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从桌上收回手,下巴又叫人钳住了。
梁今曦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沙沙的颗粒感:“韩院长可还满意?”
背上的冷汗又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身体里的力气好像花光了,韩墨骁一动也不敢动,只张了张嘴,说:“谢谢。”
梁今曦依然不放过他,锋利的唇往上翘了翘:“嘴上谢谢可不算。”
韩墨骁一怔,眼神又要变成刀片,心说你真是牲口?可一整天水米未进的肚子却突然发出两声极为不合时宜的咕噜,他的耳根瞬间又烫了起来。
“韩院长也饿了。”梁今曦向下瞥了一眼,眼见着就要笑第三次。
“出来的时候家里正做饭,”韩墨骁把下巴从人手里挣脱出来,冷冷道,“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也不等梁今曦再说话,拿起宣纸盒就走。
“正事忘了。”背后一个声音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压迫感。
韩墨骁扭头,发现梁今曦眼里的笑意已经全然不见,又变成了那种老鹰盯兔子的眼神,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油煎。
“行草。”梁今曦面无表情,说完就重新拿起钢笔,垂下眼办公去了。
韩墨骁一怔,皱起眉头,但还是点头应下。
要上梁今曦这条船,他只能豁出去,什么都不能顾了。
等重新回到逢春院,韩枫果然已经在了,见了韩墨骁就扑上来抱住他哇哇哭开:“哥!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现在知道怕了?”柳芽跟过来,戳了戳他的后脑勺,“赵家的东西也敢偷,你怎么不去抢银行?”
“我没偷!我以为那项链是三少奶奶不要了的,就……”
“人家跟赵三少爷使性子呢你还当真,就算不要了也轮不到你一个送报纸的去捡!”
“好了,”韩墨骁本就不舒服,又饿,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子挂在身上,实在扛不住,拍拍他的后背道,“回来就好,以后别再犯傻,哪儿挨打了?给我看看。”
说罢他便伸手去撩韩枫的衣摆,却被躲开了。
“我没事儿!赵家那几个下人打人跟痒痒挠似的,我还把其中一个鼻子都打歪了呢!”韩枫咋咋呼呼地边说边比划,见韩墨骁关切地看着他,又红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哥,我听柳芽姐说你为了救我跟人喝酒喝了一夜,还生病了,我……都怪我……”
“她吓你呢,早就好了,”韩墨骁笑道,又拍拍自己的肚子,“你是大吃了一顿,我可还饿着呢。”
柳芽一听,连忙张罗吃饭,跟韩枫差不多大的韩杉跑到饭厅门口拉了拉绳子,清脆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原先散落在院子里和不见身影的小的听到铃声,都跟家养的小鸡一样快速地聚拢在饭厅,乖乖坐到那张巨大的餐桌旁,一人分了一个碗从锅里舀了粥,分了小菜,然后齐刷刷地看着韩墨骁。
为了等韩墨骁,今天的晚饭太迟,孩子们早就饿坏了。
“彤彤呢?”韩墨骁扫了一眼,最小的那个没看见人。
“她中午吃得少,早就饿了,”柳芽道,“婶娘给她做了米糊和发糕先吃过,现在已经睡下了。”
“好,赶紧吃饭。”韩墨骁一声令下,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就都埋进碗里去了。
“赵府的面可好吃了,上面放老大一个酱肘子,那白面包子有我半个脑袋大,又香又软,里面全是肉馅儿!我一连吃了两个!”韩枫吧唧了一下嘴,回忆着他前不久才吃过的大餐,又看了眼韩墨骁面前的清粥小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旁边有人看着,我怕他们又说我偷东西,没敢给你带一个回来尝尝。”
“你可别再作死了!”韩柏滋溜溜地喝了口粥,见旁边两个小的够不着桌子中间的大碗,给他们一人拿了一个窝窝头,自己也拿过一个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道,“否则我们全部遭殃,为了接你出来,我和小松哥三天没去干活,码头的老板都生气了。”
逢春教养院的人没多少了,小的们自己在院里教,大一点的都被韩墨骁送进了公立学校。
这院里除了韩枫,其他孩子都是捡来的,自己不知道岁数的就算个大概,生日按来院里那天算起。
韩柳稍大些,逃过好多次学偷偷去卖自己做的小饰品,每回考试都考最后一名,韩墨骁把家法都用上了也没用,只好随了她的意,叫她在家帮照看着,还要兼任老师,教小的们认字读书。
韩松和韩柏一个十七一个十六,下了学就在码头帮忙扛货;韩枫和韩杉才十四,只能卖卖报纸,现在放着暑假,还给大户人家送报纸、信件和牛奶;余下的几个都才几岁。
韩墨骁留过洋,又会点乐器,除了在逢春院当院长、教书,还在有钱人家里做钢琴和英语家教。
此外,教养院就只剩下一个半聋半哑的王婶娘,给孩子们做做饭,洗洗衣服,余下的时间还要做豆腐补贴家用。
“知道了。”韩枫点头如小鸡啄米,筷子一叉,把盘子里最大的一块五花肉夹到韩墨骁碗里,嘿嘿一笑:“我这叫……借花献佛,对不哥?”
正长身体的少年是吃不饱的,半个时辰之前才吃了肘子面和大包子的小枫也没拉下这顿饭,眼下脸上沾着粥粒,嘴角被打过的淤青已经散了许多,咧嘴笑着,弯成两个月牙的眼睛亮晶晶的,尽管身板瘦瘦的,可声音清脆洪亮,像蒲州城里最有生命力的野猫。
韩墨骁揉了揉他有些扎手的脑袋,听见心里说:到底是值得的。
他一个大男人,权当被狗咬了。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被狗再咬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梁四爷:你还要被咬很多回。
韩院长:……
请宝子们把爪印按梁四爷脸上,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