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什么?”
“嗯?”
各种惊讶无比的声音, 从殿内各个方位发出。www.kanshushen.com
围观群众入戏太深, 一时忘了他们没有资格参加评审。
不过皇上皇后显然比他们还吃惊, 根本没顾得上怪罪。
两人目光一对,皇后先叫道:“胡言乱语!皇上, 依妾看这沈氏奸滑,不过是找借口拖延时间罢了!”
皇上皱眉看着沐儿,有点伤脑筋, 这沈氏真是胆大,还难缠。
他看向太子, 就见太子修眉微扬, 面有喜色,“你有何凭据?”
他又看向沈氏,却见沈氏连眼角都没往太子那边扫一下, 一双莹莹的眸子只看着他, 分明是在说,除非他允许,她不会继续往下说。
皇上不知怎么地, 心里竟是有些舒服。暗想,这沈氏也不是那么不懂规矩嘛。反倒是皇后跟太子, 这娘俩,一个急着打, 一个争着护,没等他发话,就抢着插话, 忘了该有的规矩。
他定了定神,在脸上摆出十分阴沉,冷森森地道:“你可知道,欺君戏君,罪可斩首?”
旁边群众听皇上这么说,不免也替沈氏捏了一把汗。有人心说,这血书是真是假,慎刑司的人吃这碗饭,还能看到不出来?这沈氏才多大点儿?听说人又懒,能有什么本事?唉,可惜了,长得比那石榴花儿还明艳,又有太子宠着,这回真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作了。
*****
沐儿见他还是这么阴森森地,心里慌得厉害,她若是说得不好,会不会从打板子变成砍头啊?
不过,害怕归害怕,她又看了一眼那血书,心里又多了一分自信。
她暗暗吸气,小手捏成一个拳头,稳着声音道:“妾断定这血书不是万夫人所写,有三个理由。可是……在妾说出这三个理由之前,还请皇上,允妾先问几个问题。”
皇上挑了挑眉,想想,点了点头。
沐儿便道:“妾想知道,昨夜,万夫人是一个人在牢房中,还是有人与她同住?”
皇上抬了抬下颌,示意相关人士出来作答。
就见前头跪着的一个老太监向前挪了挪,答道:“因万夫人是贵人,她的贴身姑姑盛香要来同住,奴才们便允了。”
沐儿一听,果然有盛香的事,心中信心顿时大增。要说这盛香,可比万夫人狡猾多了。她现在想起来,当初她在山庄闲逛,怎么会正好听到盛香说的那些话儿?说不定,是早瞧见她跟流采朝那边去,故意说给她听的。就是要挑拨她跟太子的关系。自己当时不就是听了她的话儿,气炸了,才一听安平伯上门,就冲动地跟着走了。若是当初太子晚来一步,她不被狼啃死,怕也毁了容。
“可是她最早发现万夫人去了?”沐儿接着问。
老太监顿了顿,弱弱地应道:“确是她先发现的。”
“血书可是她交给你们的?”
老太监猛地抬头:“……夫人如何得知?”
“她现在人在何处?”
老太监脖子一缩,低着头,半天,吞吞吐吐地道:“奴才们听得万夫人没了,急着叫人去找太医。忙乱中,那盛香竟是夺了看守的刀,自刎了。”
沐儿:……这盛香可真是个狠人。
皇上听到此处,皱眉看向皇后,显然并不知万氏的贴身丫头也死了。
皇后心虚地垂下眼眸,挺了挺腰,道:“陛下身体不好,劳动陛下操心万夫人的事,已经是妾的大不是。这侍女,倒是个难得节烈的忠仆,妾想着不如一同葬了就是,便没提。”
皇上揉了揉眉心,显然有些不信,但也没追究,而是转头道:“接着问!”
沐儿对自己的猜测又多了几分把握。
“昨夜可有人去探视过万夫人?或者给万夫人送过东西?”
老太监浑身一抖,半天道:“有……宣德殿的管事太监张德加,给送了些日常用品、衣服鞋袜。还有……”
他微微抬了头,看向柳夫人方向。“柳夫人带着人,来探视,安慰了柳夫人一会子。”
沐儿想了想,道:“给送的东西里可有厚底的靴子?”
老太监一愣,看向一旁跪着的一个老嬷嬷。
那老嬷嬷忙道:“是……是,有一双,说是牢里冷,怕寒。夫……夫人可真是料事如神!”
她这话一出,全殿的人都有些震惊。还真有靴子?这沈夫人怎么猜到的?
太子也甚惊讶,可他眉眼深深地看了沐儿一眼,却暗暗点了点头,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
只有皇后娘娘,听这事竟扯上了柳氏,当即双目怒瞪:“沈氏,你磨磨蹭蹭,东拉西扯,原来是想把脏水泼到柳氏身上?!柳氏跟万氏姐妹情深,见她落难前去探视,有情有义。那么些人在场瞪眼瞧着呢,她怎么可能做什么手脚?!”
柳氏本来一直垂着头,听问到她头上,也没有动一动。此时抬起头来,无限感激地看了一眼皇后娘娘,眼角通红,却强忍着没流泪,那委屈的柔弱模样,瞧了就让人心疼。
皇后娘娘见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膊:“莫怕,有本宫在,没人敢冤枉你!”
皇上皱了皱眉头,冷冷斜了她一眼:“别插话!沈氏,你接着问!”
却没想到,就见沈氏对他微微一躬身体:“谢陛下,妾问完了。”
皇上:……。
他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沈氏。见她态度竟是十分从容镇定。他忍不住暗想,别的不说,这沈氏也算得上有勇有谋,万氏那眼睛里不揉沙子的鲁莽性子,难怪输到命都没了。
他看了一眼太子,见太子竟然也十分淡定,不再急着给沈氏递梯子。
他有些满意,便道:“那你就说说,你凭什么断定血书不是万夫人写的?”
沐儿抬头,一脸严肃:“妾出身于安平伯府。安平伯府穷,妾也没什么首饰,便喜欢做个绢花儿。”
皇上皱了眉,有些不耐烦:“说重点!”
沐儿一惊,突然有些想笑。这种场合,她一向不肯带流采,就怕她护主心切,无意中闯祸。幸好不在,不然这丫头非笑死不可。这可是她呵斥流采的口头禅。
皇上见沈氏突然面露微笑,心里有些堵。他说错什么话了不成?正想骂她一句,就见沈氏收了笑容接着道:“材料么,就从各处布庄收罗了边边角角来。因而妾对各种面料的特性,最是了解不过。”
就见她指了指那血书锦帕:“这种素色绫锦,质地细腻,纹路是斜线,因而适合写字,不然这小小一方锦帕上,可写不下这许多字。可也因为是斜纹,便不耐用,又不吸水,因而锦帕很少用来当绢子使。多是拿来装饰,做个搭子什么的。试想,万夫人被关押着,那张德加要送东西,也会送实用之物,何苦好端端送张锦帕?不信只管找了张德加来问,这锦帕必不是他送进去的。”
夸她料事如神的老嬷嬷连连点头,道:“张德加送的东西,奴婢们全都细细查过,确实是没有这锦帕!之前万夫人,包括盛香,咱们全脱了搜过,真没见过这东西。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沐儿又有些想笑。这老嬷嬷怕不是只知道这一个赞人的词儿。
她忍了忍道:“承嬷嬷谬赞了。不过是针钱做多了,有些眼力而已。你们自然是搜不到的,依我想,大约是在那靴子里缝着的,不信你们仔细瞧,那锦帕上还有针眼子呢!照我想,便连那金子,怕也是藏在鞋子里,不然金子极重,你们一掂也就发现了。”
老嬷嬷一时愣住,扯长了脖子去看那锦帕:“哎呀,真有针眼子,夫人……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噗嗤!”
有人忍不住笑着声来。沐儿听那声音像是太子的,却没敢往他那边看。既然皇上跟皇后都很介意太子宠她,当着他们的面,她还是离太子远点儿,比较容易保住小命。
*****
听到此处,皇上身体往后仰了仰,眯了眯眼,再看向沈氏时,目光已经有些不同。原来只说这沈氏出身不好,不懂规矩,又懒名在外,再没想到,竟然是个如此聪慧,又胆大心细的女子。
他摸了摸眉心,看向自家儿子。就见太子眉弓深深,微扬着头,眼神发亮,嘴角还淡淡地勾着一朵笑,好像在得意地说,瞧,这就是孤的女人。那是男人看向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时,自然而然生出的柔情蜜意,根本藏不住。
他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他也年轻过。喜欢上的头一个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有时会想起呢。何况儿子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沈氏便是真恃宠生娇了些,到底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己何必要信了皇后的话,就跟着折腾她呢?
可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一时不好下坡,只得冷哼一声道,“就算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你接着说第二个理由!”
沐儿水眸闪着欣喜的光,黑亮的眉毛动了动,好像在跳舞。
她嘴角弯弯,道:“第二条,万夫人出身高贵,性子刚烈。她之所以认了山庄的事,就是因为受不得妾瞧不起她。她都选择死了,又怎么会反悔懒帐?叫妾说嘴?若她反悔懒帐是因为贪生,那又何必自杀,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太子抿嘴,看向她的目光亮如星辰,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增大。
皇上又冷哼了一声:“妄加揣测。还有呢?”
沐儿见皇上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模样,心里有些失望。难道皇上跟皇后娘娘一样,不讲理?
她清了清嗓子,慢慢道:“万夫人……性子急,晚上牢里光很好么,哪有工夫写那么多有的没的。”这个理由,她自己也觉得弱了些。可是那个锦帕绝对是夹带进去的。光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哎呀!”那老嬷嬷突然叫了一声,“夫人,因怕人犯摸黑做些奇怪的事儿,那牢里晚上还真有亮儿!”
沐儿:……。这老嬷嬷哎呀个什么劲儿哟?是在惋惜神话破灭么?
*****
“父皇,儿臣其实也觉得有两处疑点。一来,这血书字迹又多又清楚,万夫人在牢中应该没刀具,如何割出这么多血来?二来,父皇可还记得万夫人写的昙花诗?”
皇上正在发怔,就听到太子接着道。
因为宫里没新人,谁作诗什么水平,他大约也都知道。那天的昙花诗,柳夫人写得好,得了赏。万夫人写得却是最差的一个。他现在还记得那狗屁不通的诗呢。
“昙花夜来开数朵,枝枝叶叶翠如松。朵朵洁白如云霞,佩戴身上香飘飘。”
这水准,再比比那血书上的字句……皇上突然觉得疲惫。
若是年轻的时候,这样漏洞明显的案子,怎么可能骗得到他?也许是他太久不曾动脑子,又太相信皇后跟柳氏。
他的脸色不觉泛起了一层疲惫的灰色。
沉吟半天,他道:“这案子就交给刑部吧。”
“陛下……沈氏的板子……”他听到皇后惊叫了一声。
他目光冷淡地扫过去,就见皇后满脸不甘心。
他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灿儿说得没错,说来说去,不过是后宫争风吃醋的小事,不值当他耗费这么多的精神。万氏是怎么死的,皇后其实不在意,她只是一心想借此处置沈氏罢了。拗不过儿子,便不顾他的身体,拖他下水。他忍不住有些失望。
“朕累了。”说完,他摆了摆手,太监便立刻上前扶他起身。
太子忙跟上前去,要送他离开。
皇后在身后道:“陛下既累了,妾来处置沈氏吧?”
皇上有些迟疑,沈氏不守规矩也是事实,他被皇后又烦得厉害,正想说好,就觉得袖子被扯了一把。他一低头,就看见太子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他红色的常服袖子。
皇上的心一下软成了棉花。这儿子从小就太懂事,还从来没这么求过他什么事。
他停了脚,转身,看了一眼皇后,又看了一眼沈氏,想了想,道:“沈氏,以后你日日到凤仪殿去一个时辰,由红荔嬷嬷教导你规矩!”儿子既然这般喜欢她,就让她学点儿这后宫的规矩,免得天天叫人诟病。
皇后娘娘闻言,一对浓眉都要竖起来,追上来,颤着声音求道:“陛下,何必惊动红荔嬷嬷呢?要教导沈氏,不如叫她来桂宫……”
可她话音刚落,就见皇上眼中竟然射出两道吓人的冷光。
“莫不是皇后也想跟着红荔嬷嬷学学规矩?!”皇上的声音也十分冰冷。
皇后:……跟红荔嬷嬷重新学规矩?
她想想就颤抖,当下委屈地低了头,不敢再吭一声。
*****
刚才太子扯皇上袖子的举动,沐儿在后头,可是瞧见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太子在皇上跟前会……这么孩子气。可是又有些感动。她从小不知道有多羡慕人家有个正常的爹。小孩子可以发发小脾气,扯衣裳撒娇。然后当爹的就会心软,有求必应。
她刚才说得再多,皇上想罚她有的是理由。
来前,太子说会护着她,她根本没敢信。
可现在,太子这小小的一个动作,总算叫她明白……即便是在皇上跟前,他也有法子护她安全。
看着太子脸上隐忍不住的笑意,她的嘴角也凹成一个可爱的小窝,心里那种陌生的情绪又冒了出来,像一股温泉,暖得让人舒服。
怕太过着迹,她忙把头扭向皇后,就见皇后脸上竟然还带着些恐惧。她不禁有些好奇,那位红荔嬷嬷到底是有多厉害呀?皇后娘娘竟然怕成这样?她不会倒大霉吧?
不过,她向来懒得为将来的事操心,眼前打板子的危机已经解除,先偷偷乐一阵,至于其他事,回头再说。
*****
回临华殿的路上,太子将沐儿揽在怀里,默默地亲了亲她的头发,便一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算是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回,沐儿从心里觉得疲乏,趴在他怀里,轻轻说了声:“谢谢殿下。”便不再言语,闭着眼养神。
两人回到临华殿,默默吃了中饭。太子便起了身要走。
沐儿心里好奇。可送他出门时,还是忍住了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倒是太子都上了车,又撩开帘子,深深看她一眼,说了声:“早些睡,别等孤。”
看着太子的车远去,沐儿自己发了阵呆,便转身回去,倒下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太子还没回来。
沐儿也没力气想东想西的,随便喝了两口粥,早早就歇下了。
*****
第二天,沐儿没敢睡懒觉。她一早醒来,见另一侧的被子整整齐齐,她伸手上去摸了摸,发了会儿呆,便起了身。
宫女们涌进来替她洗漱,她便吩咐全福去找几个漂亮的匣子。
叫流采陪着吃完了早餐,全福竟然就已经回来了。
沐儿一看那些匣子无一不精致漂亮,便笑着让流采把她们攒的绢花儿全拿了出来。
这些花儿,是之前零零碎碎做出来的,不多,但因为不赶时间,面料又好,做得格外细致漂亮。
沐儿一一捡在手里看了一回,问全福:“你可知道红荔嬷嬷是什么人?”
全福道:“回夫人,说起红荔嬷嬷,那可是宫里辈分极高的老人,怕不有七十来岁了吧。是先皇太后的陪嫁丫头。”
沐儿:……。原来是皇帝亲娘,太子亲奶奶的陪嫁丫头,这身份果然不一般。难怪皇后娘娘要用到“惊动”二字。
“她老人家这样的辈分,没有荣退出宫么?”沐儿手里捏着一朵玉簪花,又放下,这颜色过年素淡了些。
“她老人家一辈子没嫁。听说也没什么亲人。先皇太后薨了之后,皇上吩咐,风仪殿的东西一律原封不动,就由红荔嬷嬷守着。听说红荔嬷嬷成日礼佛,最是和善不过,夫人莫要担心。”
沐儿听到礼佛二字,便有了主意,从绢花里挑了一朵火红的曼陀罗花,放进一只清漆木匣子里,越发显得那花儿纯洁又艳丽。
“皇上吩咐,说要我日日去那边学一个时辰规矩。可是我总不能贸然就去,全福,你带着这绢花先去拜会一下她老人家,请她老人家定好时辰,我才好过去打扰。”
全福跑一趟,倒也没费多长时间,回来就给沐儿带了个好消息。
“夫人,奴才就说,红荔嬷嬷最是和善不过。她说现在还在过年,学规矩的事儿不急,等过了十六,十七再开始也不迟。时间就定在下午申时。还客气地问夫人,如此安排行不行?”
沐儿一听,心里佩服得不行。这真是人老成精,看看人家做事多周到呀,不但没像皇后娘娘那样,一心想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连早起都不必。光凭这一点,红荔嬷嬷怎么安排,她都完全没意见。
她这样想着,又拿出一个红漆摄丝匣子,打开,往里面放了一朵浅黄色的木兰花儿,合上盖子,交给全福。
“这个再辛苦公公一趟,送去给皇后娘娘吧。”
经过万氏的事,她也算是明白了。这些人跟安平伯府那些小打小闹的宅斗不同,动不动就想要人命。冤家宜解不宜结,皇后娘娘再怎么样,也是太子殿下的亲娘。她低个头,能哄过来,最好,哄不过来,至少在皇上跟前,她也算是有个交代。
全福:……辛苦什么?夫人真是太和善了。他大约是好事做多了,老了老了,竟然遇上这么好的主子,当下一脸幸福地走了。
待全福走了,沐儿算算日子,已经是初五,动得针线了,便叫了流采,两人坐在南窗下,开始替太子做那件早就该做的衣裳。
初时,沐儿还怕太子日日过来,耽误了工夫,又要躲躲藏藏。谁知道,一连七八日,衣裳都快做好了,太子竟是音讯全无。
沐儿看着那就要收针的衣裳,不禁有些跑神——
太子做什么去了?
她不会……就这样失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