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黑了, 又隔着距离, 流采手里的小灯, 照不到李业脸上的表情。www.kanshushen.com
但是依稀中,沐儿能看见那个身体在微微颤动。
相比会做戏的脸, 身体的表情更能真实地反应一个人的感情。
沐儿心里竟有些感动。她还记得第一次听流采告诉她,李业用马车将她爹送回家时,自己的惊诧。那时候, 对她这个破落伯府的庶女而言,李业也是云端上的人啊。
李业似乎平静了一下心情, 才声音哑哑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沐儿:……。
也说不上失望, 她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叹了一口气:“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这样不惜身家性命, 未免……你回去吧。将来好好找个实在的姑娘过日子。”
沐儿说完, 就想转身离开。她走了,李业自己就会走。
“你……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李业在后头叫。
沐儿:……。这人看来是不想活了。这么大声。回头真被人发现了, 可怎么办?!她还想好好活呢。
她咬了咬牙,如果回头, 依李业这性子,怕是无完没了了。
她一把握住流采的左手给自己壮胆:“不要管他, 咱们走!”
流采的手冰凉一片,抖个不停。可流采也没挣扎,跟着她就向前走。
就听得身后“嚓嚓”脚步声响, 李业竟是追了上来。
他奔到前头,双臂像仙鹤翅膀那样一张。
“你不爱钱,也不爱权势。你不像别个姑娘,成天装模作样,挣来好名声,只为嫁个有钱有势的郎君,再一辈子在后宅跟别的女人斗个你死我活。太子也好,皇后娘娘也罢,你从来没急着要巴结谁,讨好谁。你……你就是与别个不同。我……我活这么大,就只见过你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姑娘。”
李业的声音其实压得极低,可是在这四处无人的暗夜里,却还是如雷震耳地传到沐儿耳中。
一股颤栗从沐儿脚底升起。
李业竟然看透了她?可她却向来瞧不起李业。
她眼里,李业就是个不算太坏的纨绔,仗着有个好出身,无所事事,四处调戏女人,一无是处。
她觉得羞愧,脸烧得烫人。她被人笑话懒,被人笑话贪钱,被人笑话出身低,被人说是个玩意儿,被人说上不得台盘,被太子说是污点,被皇后娘娘嫌弃到底,连除夕宫宴都无法参加,她从未感到过羞愧。
可现在面对李业,她觉得羞愧。她有什么资格说人家李业一无是处?她才是连李业是什么人都没搞清楚,就胡乱评断别人的那一个。想到李业为了护着她被承恩侯夫人打,她还为了脱身,拿鞋底抽他落井下石,她真的觉得羞愧欲死。
“我……你……你胡说,你……你怎么知道,我……我……”她实在不习惯被人看穿的感觉,本能地想否认。
李业站在黑暗里,她明明只看得见个依稀的轮廓,她却感觉到李业笑了起来。
“你若是爱钱爱势,拿了我的玉牌和如意,怎么会舍得拿去当掉?怕不跟你爹合计,先设个圈套跟我生米煮成熟饭,哭着赖着也要嫁过来。”
她听到李业的声音里确实带着笑。沐儿沉默,暗暗红了脸。她六姐当年就是这样嫁出去的。这还真是安平伯府干得出来的事。
“你若是想着要挣名声,要与人争宠,进宫时的见面礼,又怎么会只做个小小扇套?我听你姨娘说,你针线好着呢!”
沐儿:……。李业居然还跟她姨娘都说上话了。
她觉得有些酸涩,有些温暖。他居然这么了解她呢。她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热,嗓子里也有些发梗,她暗暗长吸了一口气,抬手不自在地紧了紧斗篷的领口。
“殿下嫌弃的,我却觉得是至宝。跟我走……离开这里,我能养活你。”
李业幽怨的声音传进耳里,有那么一瞬,那种被人了解,被人珍视的感觉,让沐儿心里涌起一点点不顾一切的冲动。
可惜……这冲动也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
李业是太子的亲表弟,有皇后娘娘和承恩侯夫人双重保护伞。她跟他私奔被抓住,她会死得很惨。而他至少不用担心性命。过几年,娶个媳妇,照样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她怕是只剩坟头一堆草。
何况,她也不可能只因为这番话,就喜欢上他,赌上性命。
默默看了李业片刻,再开口,她的口气就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
“你……赶紧走吧。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
说完,她牵着流采,绕开李业,就向前走。
“我要走了。去边关。”李业突然道。
沐儿一怔,虽然边关承平日久,未必就会有什么事。可谁能说得准,北方游牧民族什么时候又攻来了?对李业这样福窝窝里长大的,去边关,跟流放没两样。这是太子给李业的惩罚吗?可不算轻,她有些意外。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不要问了,正要继续向前走,她就瞧见前面宫殿方向有几盏灯在移动,好像还有人语,听不清。
她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来……来人了,你快走!”
李业扭头看了一眼,反而朝她快步冲了过来。
沐儿吓得失声尖叫。难道他要掳走她?
流采手里的灯“啪”地碎在地上,猛地抱住了沐儿,大喊一声:“你……你要做什么?”
李业一伸手,沐儿就觉得头上头发被扯了一下,好像被他取下了件什么东西。她还没回神,李业就凑近了,低声道:“他答应了,我若能立下大功,就把你赏给我!”
说完,他转身飞跑一纵身,窜入了树丛。
前方人开始向沐儿的方向飞奔。远远地,她听到小星子稚嫩的声音:“夫人!流采姑姑!你们没事吧?”
沐儿浑身发抖。一双眼紧盯着李业逃跑的方向,就见他已经跑到墙边,顺着树,一跃,消失在了墙头。
沐儿手心后背一片冷汗。
流采左手握着沐儿的手,声音都在抖:“姑……姑娘……殿下真的要把姑娘送给世子呀?”
黑暗里,沐儿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有星子发出微弱的光。
那星光映到她莹莹的眸子里,她笑了笑:“你觉得殿下会吗?”
流采:……她怎么知道呀。不过看姑娘的样子,好像根本不在意?
她忍不住想。这世子爷虽然做事怪吓人的,可对姑娘一直就好,对安平伯府也好,不像殿下。若是殿下真把姑娘送给了世子爷……说不定日子过得比现在更好。
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好像真被送人,也没那么可怕,不用瞎操心。
*****
沐儿看小星子他们已经跑近,便不再说什么。
“夫……夫人,出什么事了?”小星子手里提着盏灯,跑得口冒白气。
“没事儿。滑了一脚,打了灯!”
沐儿定了定神,看着小星子红红圆圆的小脸,觉得怪可爱的,走上去,拧了他一把:“走,回去,通通都有赏!”
小星子撅着小屁股,弯着腰,睁着一双星星眼:……好像被夫人宠爱了呢,开心。
*****
沐儿回到主殿内,众人全上来又敬了轮礼,一时热闹非凡。
云灵忙又端来些热腾腾的汤水,有咸有甜,漂亮得不行,道:“夫人,吃点宵夜,暖暖身体。”
沐儿:……。刚才被李业这一番惊吓,在外面时间久了,还真觉得又可以吃上一轮。
她低头一看,就觉得眼前一亮。
正中,青色瓷碗里,像开着一朵白色的莲花儿,碗底还游着几条小小的红鱼儿,便问:“这是什么?”
云灵道:“这是萝卜生姜莲枣粥。这花瓣儿是焯过的萝卜片儿,中间的花蕊是生姜,粥底是白莲蓉,下面的小红鱼儿是红枣丝儿。”
沐儿:……也许她开小厨房是个错误,这样吃下去,不出半年,她就能胖成只小猪!
她咽了下口水,咬了咬牙:“先放着瞧会儿,我先喝盅热热的参鸡汤暖暖。”
*****
鸡汤她没多喝,喝完,便让流采端了红包盘子。让全福叫名儿,所有的宫人,一个个上来,她亲手给每个人发赏钱。
虽然钱不多,一人不过一两分银子,可便是最粗使的宫人,她也亲手递上,说一声:“大吉大利。恭贺新禧 。”
有那在宫里住了几十年的,从来没这般过过节,抖着手接过赏钱,笑没扯出来,眼泪倒先流了一脸。
沐儿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即便是下人,谁还不想被主子当个人呢?
她便温柔地笑笑,拍拍肩,再发下一个。
一时殿里有人欢笑,有人哭。
正着热闹着呢,大殿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一股寒气卷进来。
就见当头一人,竟是冯冲。
沐儿真是愣住了。
就见冯冲身后,有几个太监抬着一个丈高的东西,放在进门处,外面裹着大红花棉被。
有宫人忙又把大殿门关上了。
冯冲先到沐儿跟前行了礼:“见过夫人。请夫人安。”
沐儿忙伸手虚扶一把:“公公免礼。”
停了停,她忍不住问,“公公怎么……进来的?”
真是尴尬。今晚她没想到会有人来,便叫把门上了闩,不必着人守。
这大殿离着大门,中间隔着个院子影壁。怕是冯冲在外面叫唤,他们在殿里热闹,根本没听见。
冯冲听她这一问,再看了一眼殿中情形,心里顿时滋味酸不拉几的,不是个滋味。
他奉了殿下的命,等皇上离开暖房,便叫人把那昙花裹了,抬了来。在门外死叫活叫,根本没人理,最后没法子,只得叫人去厨房寻了把大长刀,把门闩挑开了。
瞧瞧,殿下来不来,这沈夫人,日子可都过得欢实着呢。这临华殿就是花果山,她就是山大王,只管带着一班猴儿们戏耍。殿下真是白惦记了。
这几日,殿下可哪也没去,想来临华殿,又怕叫司寝司的人啰嗦,传出去也不好听。
好容易想到这个赏花的法子,今儿晚上,借机引了皇上去那暖房,把事儿漂亮地办成了。
可瞧沈夫人这模样,也未见得有多欢喜。
他心里真是替殿下不值!可心里叨咕归叨咕,他脸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夫人,这株昙花有灵性儿,今日沾了皇上的洪福,殿下叫抬来沈夫人殿里,叫夫人沾些福气。嘱咐夫人好好养着,殿下……咳咳……回头会来瞧花儿。”
沐儿坐在上面,有些发呆,就见那几个太监已经揭开了那大红花被,一株枝叶碧玉的昙花便现了出来。有几朵玉色花朵懒洋洋,半开半闭,她隔得这么远,好像都能闻见那沁人心脾的花香。
她忍不住暗想,太子跟李业虽是一处长大,这性子可真是天差地别。李业就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做事不管不顾,今天做的事,更是危险之至。可太子……便是想来她这里,也要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
明明……他才是最有资格任性妄为的那一个。可身为一国之储君,若是真为所欲为,怕是天下人都要跟着倒大霉。
她忍不住嘴角一凹,笑着谢了冯冲。想了想,亲手拿了双份红包给他,又给那几个抬昙花的太监也打了赏。
冯冲隔着红包,捏着那两小坨银子,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他那里,陈夫人不说,别个夫人,就是万氏,都提前送了重重的年礼来,就这沈夫人,跟没事儿人一样。他也不是贪银子,就是替殿下心痛……怎么瞧,他都觉得,这沈夫人真没太把殿下当回事,亏得殿下还说要从库里取两千两送过来,好叫她过年手头松快些。
他心里不痛快,又想着殿下最快怕也要初三才来临华殿,就把这事儿给拖了拖。没想到……殿下根本等不到初三。
沐儿见冯冲站着发呆,便笑道:“公公回去替我谢谢殿下记挂。”
冯冲抬眼,半天无奈地躬了背,道:“殿下说,夫人若是想先歇息,便先歇下,他陪着皇上和娘娘过了子时,便过来。”
沐儿闻言一愣,太子今日……要过来?她还在震惊中,身后流采已经欢呼地叫了一声。
“殿下一会儿要过来!”
大殿内瞬间安静,片刻之后,又如沸腾了的水。
“我……我赶紧去……扫扫院子!”
“我去门口守着!多点几盏灯笼!”
“我……我去准备宵夜!”
冯冲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怎么这临华殿的宫人们一个个都抢着干活儿呢?可真比沈夫人对殿下热情多了。
那日……太子是子时二刻到的临华殿。
还没下轿,临华殿的大门就被徐徐拉开,他一眼看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