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张东臣在不在啊?”
瑞莲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又回头向正在门前编着竹花篮的张东臣喊道:“东臣哥,有人找!”
“谁呀,俺忙着呢,先叫他自己进来吧。”张东臣两手手指翻飞,正灵巧的编着手上的竹花篮。
这批小竹花篮也是一梅给他揽的活,给驿都一家小手工艺品店供的货。
他们一共六个人,陈狗剩是刚学的,编的最慢。
张东臣自己一边编着,还得一边指导他。
老胡头负责采买竹子,他有一手划竹条的好手艺。
中年男子走到了张东臣面前,站了良久,却不吭声。
张东臣只顾编着小花篮——这是那种可以摆放在餐桌、茶几上插花用的类似于椭圆形小花瓶的那种,比较个性的小花篮。
难度比较大,几个人编的都很慢,陈狗剩编了拆,拆了编,折腾的都快哭了。
张东臣不习惯被人盯梢似地看着,也顾不上抬头,一边编着,一边随口问道:“恁找俺有啥事?”
“爸,我来看看您……”中年男子一口武汉腔,“您都七十一了吧,手还这么巧。”
张东臣赫然一惊,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
那人穿的虽然随意——上身里面是一件白衬衣,外面是一件棒球领卡其色茄克,下面穿一条浅色休闲裤,但气质却有几分不俗。
“恁是谁?为啥管俺叫爸?”张东臣捡了个便宜却很奇怪。
“爸,我是学文呀,您不记得了?”那人微笑着问。
“学文学武学慧?”张东臣想了半天,才沉吟道。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学文,老二叫学武,老三是个女孩,叫学慧。
“对啊,我就是学文啊,”那人忙点头说,“学武和学慧都在武汉呢。”
明眼人其实早都看出来了,叫学文的男子和张东臣长的是挺像的。
张东臣十八岁就结了婚,十九岁有的学文,学文今年也已五十出头了吧。
张东臣愕然呆呆地望着学文,一时倒不知该说些啥了。
瑞莲忙端了把椅子出来,请学文坐。
众人假装慢悠悠的捌饬着手中的细竹篾条,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陈狗剩却傻傻地光看着人家父子,干脆就放下了手上才编了一点儿的小竹花篮……
“那个,爸,这些年您一个人,过的还好吗?”
学文试着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呃,挺好的呀!”张东臣回过神来,忙回应道。
“那,恁妈身体还好吧?”他又续了一句。
学文点头说:“妈的身体也还行,她老人家一直跟着我住。继父过世几年了……”
张东臣不知在想啥,嘴巴里只是哦哦哦的下意识应着,却没有插话。
“我二十七岁才结的婚,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也二十四岁了,还在上海读硕士。学武结婚早,有一儿一女都成人了。学梅福气好,生了对龙凤胎……”
张东臣痴痴地听着学文带来的好消息,脸上有几分惭愧,又满是欣喜的笑容。
“姥姥、姥爷走了好些年了,逢年过节的,妈念旧,还是要坚持回来,看看几个舅舅和姨妈……”
……
张东臣走了神,恍然又回到了五十年前。
他为了所谓的真爱,一意孤行地不管不顾他们母子,他错了吗?
半世蹉跎,半世离散两地。
好在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他第一次对前妻生出了深深的愧疚。
年少的任性和放浪不羁,半个世纪之后,他才有了一丝儿困惑——爱情和责任孰轻孰重?
“爸,您跟我去武汉吧,和妈和儿女们在一起,一家人团聚……而且,妈妈也老了,她也没了怨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学文深情地说。
张东臣记得,前妻比他还大三岁,也是古稀老人了。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样貌。
他回不去了,不仅仅是因为瑞莲。
他认真地看着学文说:“学文,谢谢恁妈和恁兄妹几个,恁都过的好,俺也高兴。俺就不去搅和了。”
他站起来,轻轻握着瑞莲的手对学文说:“这是恁瑞莲姨,俺以后就跟她做个伴,相依为命!”
学文端祥了瑞莲半晌,才呐呐地问道:“爸,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用左手揽了瑞莲入怀,深情凝视着她半晌,才对学文说:
“俺以前负了恁娘,以后不能再负了瑞莲。一个人总得为自个儿的行为负责!”
“爸……”学文跺足哀哀叫道。
他以为父亲年老孤独,改了性子。
所以常在母亲面前劝慰,想着两人都老了,可以复合在一起相伴养老,岂不两全?
这一次特地来虎口,决心把父亲带回武汉……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已经另有了老伴,性情却仍还执拗。
他失望之极。
“恁放心回去吧,代俺向恁娘问个好。她吃了一辈子的苦,”张东臣抹了一把老泪,对学文说,“恁兄妹仨要好好孝敬她!”
学文有辱使命,又是失望又是落寞,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只好掏出一千块钱对张东臣说:“爸,您多保重,回头我再来看您。”
张东臣心里对他母子愧疚万分,哪里还肯收他的钱?
无奈,学文收起钱,泪眼婆娑地问:“爸,您能抱抱我吗?”
张东臣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流着泪一把就抱住了学文。
学文也哭着一把紧紧地抱住了老父亲。
父子俩一抱释恩怨。
张东臣向来执拗,不轻易流泪,此刻却也泪如泉涌。
谁知这一别之后,还能再相见吗?又还能再见几回?
学文松开了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张东臣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追上去叫道:“学文!”
学文连忙停在大门外,回头惊喜地问:“爸,您想通啦?”
张东臣却说:“下次再来的话,把恁兄妹仨个的全家福给俺拿几张来,中不?”
学文有些失望,略微点了下头说:“好……”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又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才关上车门,开车走了。
瑞莲也追上来,轻轻拉了拉张东臣的手说:“东臣哥,你该跟他走,老了有他们照顾你,多好!”
张东臣握紧她的手说:“傻瑞莲,俺走了,恁咋办?俺再不会离开恁了。”
他满脸是泪,怕被别人笑话,忙去兜里掏纸巾,兜里却有一卷子钱。
他叹了口气,不用说,当然是学文借着抱他时,悄悄塞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