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穿过层层密林, 一树树红叶从视线里向后掠去。
景溯一勒缰绳,从一侧山道转过去,骑着马往上走了一段, 带着柳凝来到一座亭子前。
这亭子建在半山腰上,地处险峻, 一面对着山壁, 剩下三面悬空, 从围栏外可以俯瞰见峭壁山崖, 以及远处隐在云雾间的山峦。
“这里如何?”景溯将马拴在一边,牵着柳凝到了亭子里, 笑道, “比起在林子里乱转悠,还是这里更适合观景些。”
柳凝到这山上来,本也不是为了欣赏美景, 但她也没反驳,这里视野开阔, 正如景溯所说, 非常适合一览秋景。
从半山腰往山脚看,谷底溪流成了一条银色细线, 绕山而行, 两边红叶树连成一片, 看不清细致的景象,只能看到一片火焰般的红,与天边湛蓝相接。
看着这样的美景, 人的心境也不由得开朗起来。
柳凝目光往远处眺,很快看到一处与众不同的山峦,孤峰突起, 却又不失绵延之态,水流沿着山脚绕过,将整座山峰环起来,好似一条银蛟,盘踞在山峦底下沉睡。
景溯见她目光落在那处山峦上,微微一笑:“那是皇陵。”
柳凝对此并不意外:“巍峨祥瑞,倒的确是长眠的好地方。”
“你看得上便好。”景溯轻轻一笑,“百年之后,我大概也是要葬在这里,到时候,少不了要与你合葬在一处。”
柳凝心里一突,转过身来瞧他,对他刚刚的话感到不安。
明明只是在谈论风景,他却忽然提到这等煞风景之事……柳凝自忖对景溯,并没有到那种生死同穴的情感,一时不知要如何应他的话。
好在没等她回答,景溯先笑了起来:“瞧你,随口一句玩笑话,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真的在开玩笑么?
柳凝垂首不语,又听景溯慢悠悠道:“说起来,那日你托我照顾沈氏之女,我回去后又思考了几日,现在觉得有些不妥。”
“为什么?”
柳凝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那天他分明答应了她,如今这是要反悔了?
“我觉得有些不划算。”景溯说,“我给了你一个承诺,你是不是也该还我一个,才算公平?”
原来是这个意思。
柳凝稍稍松了口气,只要能让阿嫣得到他的保护,谈谈条件,倒也没什么所谓。
甚至她心里,还能轻松些。
“殿下想要我承诺什么?”柳凝微微仰起头,忖了忖,“只要我做得到的,都可以。”
“放心,不是太难的事。”
景溯朝前走了一步,离柳凝很近,指尖虚虚按在她心口。
“在我走进你心里之前……不准让其他人进去。”
他声音很轻,几乎快要融入柔和的风里。
柳凝低下头,怔怔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抵在她的心前:“……就这样?”
“就这样。”他点头,“你能做到么?”
柳凝想了想,给出了答案:“好,我答应你。”
“不让其他人进去。”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本就对情爱没什么想法,就算不喜欢景溯,也断然不会让其他男人走进她的心里。
虽然她不明白景溯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但为了阿嫣,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反正也吃不了什么亏。
景溯对她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随后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他第一次觉得,承诺从女子之口说出,也是如此动人——即便,她也许还没有喜欢他。
但只要其他人走不进她心里,那这个位置,便只会是他的。
景溯想,等把柳凝从卫临修手里夺过来后,就不会让她再见到其他男子,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有他,最后,也只能将他放在心里。
一想到她此后余生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风姿百态都只能入他眼中,兴奋便按捺不住,慢慢从景溯的心底蔓生出来。
他握住了柳凝的手腕,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真想现在就把你带走。”景溯凑在柳凝耳边,低声道,“藏起来,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
其实也不是不行,今日行猎,给她制造一场假死,便可以让她顺理成章地淡出众人视线。
但漏洞太多,难免露出端倪,他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将心思压抑起来。
耳边痒痒,男人低语时带着灼热的气息,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柳凝如坠冰窟。
原先相对时旖旎的氛围,瞬间消失,柳凝周身泛起一片寒意,指尖冰凉,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还是来真的。
但无论哪种都很可怕。
这些日子景溯待她太体贴,事事周全,以至于她险些忘了他的本性。
话语真假不论,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这人先前让她考虑什么的都是假的,对她的去留,怕是早就生出了要强行插手的心思。
柳凝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这局面。
现在四下无人,若是他趁这个机会强行将她掳走,她是没什么办法反抗的。
被困在景溯的怀里,柳凝心怦怦直跳,正思忖着脱困之法,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有人来了。
景溯听到声音,似乎也愣了下神,柳凝趁着这机会推开他,与他隔开距离。
一匹胭脂马沿着山道跑下,琼玉公主坐在马鞍上,一身鹅黄色骑装,头发如少年般扎在脑后,腰间系着铃铛饰物,随着马的动作,发出一阵阵脆响。
她似乎是路过,但却留意到了亭子里的两人,眉眼一抬,果断地一拉缰绳,将马停下后,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跑到亭子里,神情好似颇为欢喜。
“三哥哥!”
琼玉先看到了景溯,高兴地挥了挥手,随后看到他身边的柳凝,愣了愣,脸上泛起了更欣喜的笑容:“柳姐姐也在?”
这位公主总是待她亲热,也不怎么在乎尊称敬称。
柳凝庆幸,在一听到铃铛响动的瞬间,她就从景溯的怀里钻了出来,没叫这小姑娘看到令人尴尬的一幕。
但,她与景溯两人独处的事,还是被琼玉看见了。
“你们怎么会在一处?”她有些好奇地问。
柳凝先看了景溯一眼,又匆匆撇过头去,镇定地笑了笑:“臣妇偶然与太子殿下遇到,便聊了几句……现在正要下山去呢。”
她临时编的借口,实在算不上巧妙。
但琼玉似乎很相信她,也没生出疑心,只是笑着挽住了柳凝的手腕:“我正好也要下山去,不如同柳姐姐一道?”
她这样提议,柳凝求之不得。
这样正好能借机摆脱景溯。
这些日子柳凝其实已经不再如最开始那般,反感这个男人,甚至心中还多了一丝微妙的情感。
但刚刚他拥着她时,却像是一只贪婪的野兽,眼里的执念毫不掩饰。
明明是被拥抱着,柳凝却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甚至比初识那会儿他的胁迫,还来得更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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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琼玉面前,景溯自然不可能强行把柳凝留下,于是她便跟着琼玉,顺利地下了山,暂时摆脱了他。
其实柳凝也并不愿与琼玉有太密切的往来。
自从知道了琼玉的心上人是卫临修,再与她相处,便像是时时埋了炸雷,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她发现了真相,便会引火烧身。
柳凝打算一下山就与琼玉分开,但小公主缠得她有些紧,非要柳凝继续作陪。
琼玉屏退了贴身宫婢,只与柳凝两人一起,沿着山脚的清溪边往下走,走进一片溪谷,山径边植了不少枫树,枝头上缀满了红叶,日光透过叶片间缝隙落下来,落得一地温柔的水红色。
她们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柳凝望着水里的倒影,听琼玉在一边将自己最近学画的心得。
“柳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进宫来陪我?”她幽幽叹了口气,靠在柳凝肩头,“我最近又新做了几幅画,还等着你来看看呢。”
“最近府中事务繁杂,恐怕没什么时间……”柳凝面露为难,推脱道,“其实,关于画技之事,宫中画师比臣妇高明得多,太子殿下更是精于此道……其实公主平日里也可以向他们求教,说不定进步会更快一些。”
她觉得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可是琼玉却是一怔,眼神黯了黯。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学画不可。”她轻轻说,“我只是想要你……多陪陪我。”
柳凝本来还想再敷衍下去,可是见小姑娘略显脆弱的神情,心里却是微微一软。
虽然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却好似也有自己的心事。
“虽然父皇很宠我,可其实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多;至于母妃……”琼玉靠着柳凝,顿了顿,“母妃她有时对我很好,有时又好像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其他的朋友,整日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有柳姐姐教画的时候,最开心。”
趋炎附势之辈不少,可琼玉并不傻,这些人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得出。
唯有对柳凝一见如故,第一次在宫中花林里偶然相见,便生出了说不出缘由的亲近之心。
柳凝对琼玉这莫名其妙的亲近,也是深感不解。
但她没有打断琼玉,只是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么?”琼玉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你……”
她正说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柳凝下意识回头,看见有人走了过来。
旁人倒也无所谓,偏偏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卫临修不知为何,竟沿着小径走到这里,他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转过头来看到柳凝,不禁露出欣喜的神情。
“阿凝。”
他语气温和,朝着柳凝挥了挥手。
然而柳凝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琼玉听到声音,也回头望过来,正好就看到了卫临修站在枫树下,轻轻挥手,眉目是朝思暮想的熟悉。
她震惊地站起身,望着卫临修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目光缓缓地转到了柳凝身上。
“柳姐姐你……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