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母只得先前去签收信件:“我是这彭家的当家娘子,这是何处来的信件?”
差人查看了信戳:“应是从福建路泉州发出的。”
温州漆器名扬天下,但商业之事很少经由官府的急脚递来传递信息。
彭母带着疑惑,拿着信追着女儿前行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是怎么了?”她跟着她们进了临时扫洒出给孙石榴住的小隔间,见到取下帷帽,满面红斑略有些浮肿的孙石榴。
彭希孟解释:“刚刚在金家,石榴不小心碰到了些大漆。”
彭母心善,牵过孙石榴的手来细细端详:“孩子,我去与你取些膏药。多痒你都去别抓,小娘子的脸上可不能留下印子。”
她起身向外走。
彭希孟紧跟着招呼:“娘,我陪你一起去找。”
在路上,彭母略有些埋怨女儿:“怎么她会弄成这样,你带着她一起淘玩了?”
彭希孟连连摆手:“不,不是。是她自己走路不小心,碰翻了金家长工手中的大漆。娘,我觉着,石榴的性子与我不太相投,不如趁现下她起了风疹,给她两个月的月钱让她家去。”
彭母叹气:“一开始我就觉得她留在我们家不合适。不过既是来了,也没得将她花着脸驱回去的道理。这些日子叫她不用做活了,工钱照常算给她。等到她脸上褪红的那天,再让她归家吧。”
她递给彭希孟一盒日常替家中帮工预备的膏药:“你将这药递送给石榴。我现下去厨房查看一下饭食备好没,顺便与她整治点清热解毒的凉茶。”
彭希孟问:“娘,你手中拿的是谁寄来的信?”
彭母将这信封揣进怀里:“我也未知,上面并未注明。稍后问一下你的父亲,是否是他生意上往来的信件。”
她心中期盼着,是儿子报平安的信就好了。
彭希孟听话地前去送药,孙石榴听了她对彭母话的转述,当晚就拿起乔来。
家中的婆子来叫她去厨房用饭时,她扭扭捏捏,硬要叫人把饭送入她的隔间。吃完饭,碗也不洗,端至厨房放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般做派惹得家中老人陈妈妈连连摇头:“我们彭家进出的哪个人不曾因大漆起过风疹?这个孙家妮子,明明也是漆工家出身,怎就连水都碰不得了?”
旁边的吴婆子将碗投入带着余温的锅灶中清洗起来:“旁人心高心低,于我们何干?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陈妈妈不由得佩服起她的豁朗心态:“吴娘子,你年轻时一心拼着做活计不肯嫁人,帮扶着兄嫂养大了几个子侄。现下不用回家伺候老公,还有侄子叫你归家养老孝敬你,现下就是你的日子最为利爽好过了。”
吴婆子回话不忘手中继续忙碌着活:“话都叫着人说了。你如今赞我不婚与兄嫂处得和睦得了清净日子。外头却有人道我心高没做成个夫人,仍不愿去做了市井人的老婆。多的是人笑话我没留下血脉傻得紧,空做了旺娘家人的干柴燃料。”
陈婆子听着这话,竟也觉得有些道理。
吴婆子浅笑着:“其实我哪里想过那么多。从前家里穷,我担心没得嫁妆傍身会叫婚后的日子难过,于是出来做活计攒嫁妆。后来遇上我兄弟为给爹娘治病散掉近半的家什。血脉一体,自是不能不管顾。一来二去,就过成如今这般样子了。人啊,不能认命自弃,要迎头过下去。但心中还是需顺着命,不能不情愿不甘心。”
彭母相帮着将需要料理的东西送近厨房,恰巧听见这番话,心中不由得对她高看两眼。
稍早前她和彭父偷偷避开女儿在连通大厅的侧厢房拆了信件,知晓儿子如今在福建,竟要准备经营一些漆器原材料的生意。
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本钱?也不知他如何有能力在异地寻到自己的货源?
她正是困于忧愁烦扰中,闻见此话犹如醍醐灌顶。
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罢!
彭母走进去,挤开锅灶前的吴婆子:“你们今日早些安置吧,我精神头正好,余下的活计我亲自来。”
那边彭父异常矛盾,他曾盼着儿子接了自己的家业。如今见他抛弃学业半入了行,心中却更不是滋味,吃完饭他就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回房安歇。
彭成的来信,被这夫妇二人不小心遗落在了地上。
外头风大,彭希孟汤足饭饱,只在家中散步消食。
她来来回回地在大厅晃荡着,觉得有些不过瘾,又不能去饭厅妨碍大人们收拾残羹。
于是她推开正对大厅的侧厢房门,想增加些活动的空间。可现下里头太黑了,她才迈进一步就准备退出来,突然借着大厅中的余光,扫见地上有一封信。
她弯腰捡起,只见信封已被打开过,上头写着临安城温州漆匠彭宅收,字迹有些熟悉。她坐到大厅中,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果真是哥哥彭成的字迹。
信的内容,无非是问父母妹妹安,报自己平安,无甚紧要的内容。他提到自己即将安顿好,过些时日就能正式与家人通信。
篇幅简短。
明明之前看着他身陷浓情蜜意中,这封信里居然没有提到金家任何的人。
里头提到的贩售大漆桐油事宜,她只当是彭成与父母商议开拓生意的事宜,于他们这样的家庭再正常不过。她选择性地忽略了。
彭希孟心中难过,她的哥哥隐疾竟是重到如此地步吗?对秀秀如此地抵触回避,连问一句好都无?
她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
彭母恰好忙完才记起来寻遗失的信。
她怕勾起女儿的伤感,又怕这张年幼的快嘴会去对金秀秀去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因此本想隐瞒这次与儿子的通信。
如今女儿看见了,倒也无所谓,毕竟信中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彭希孟艰难构思了最妥帖的问题:“母亲,哥哥无大碍吧?看他报了平安,可是很快能回来?”
彭母从女儿手中取过信,只应着:“他身子未大好,一时半会不会回家来。你可不要去同金四娘子说什么。”
他们夫妻二人都理不清头绪,何苦徒增金秀秀这个小女娘的思虑,增添她和彭成的牵绊。
彭希孟却以为母亲是要叫她替哥哥“不举”之事进行遮掩,嘴上应着,心里头却摇摆起来。
若是她自己遇见这样的事就罢了,她总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除了对金洵有些好感,于其它事上根本无甚概念。
但金秀秀不同,女子之身无法入仕也不能限制住她的抱负。早慧的她曾说过梦想去建立起一个自己能引领的家庭,去培养自己的后人传承文化,去兴扬家国情怀。
不,尽管彭成是她的亲哥哥,她也不能为了一家之私耽误她人。她无法做主使人直接退婚,可也绝不能叫她被瞒在鼓里。
这夜她既有了些自己“大义灭亲”的自豪感,又存了些为自己哥哥将孤独终老的忧心,翻来覆去完全睡不好。
艰难强忍着内心的争斗,彭希孟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的午饭时间。快速吃了两个肉包,她提上厨房准备好的食盒:“娘,我去给爹送饭,然后再去金家玩一会儿。”
彭母不放心:“别,现下要备过年售卖的漆盘了,家中可忙。没有多的人手陪你。真要出门的话,把石榴叫上。”
事关兄长隐私,没人跟才好呢!
彭希孟推拒:“我现下已大了,不过相隔一个街口,略玩一会儿就回。石榴的脸正痛痒发作,让她在家歇着。”说罢就奔出门。
光天化日地,两家又近得很,彭母便也未再坚持。
到了铺子,正遇见有色目人前来交易。他说:“我所贸易唐物,除金银货外,贵铺温州漆器坚牢耐用,畅销南洋。唯一不美,乃海运路途遥远,一年往返需借由大宋船队,本钱颇费。可否再让利几点?”
大宋开化,彭希孟于街上也曾偶有遇见肤色异样人士,现下倒也不憷。
只见彭父与他来回拉扯一番,最终清了几摞漆盘的库存。
彭希孟不禁与一旁空闲着的主管偷说悄悄话:“外来的色目人倒有才,开口便能说汉话。不知他们那边,是怎的风土人情?”
主管想笑:“诸人只道前朝境外贸易已兴贩售丝绸茶叶瓷器,却不知华夏漆器。只因中华物博,乃漆树油桐最大产地,华夏庶民皆能得用漆器。当朝民间航海之风大兴,大宋漆物贩售海外,外夷少数贵族得以藏用,才因此扬名。”
彭父耳朵灵光,略闻见他们的谈话,脑怒凶恶地白了他们,又忙变了笑脸说着其它话,与这个藩商分散注意力。
彭希孟有些委屈,十分不解。她将餐盒托给主管后就前往了金家。
金家人口多,倒也不需要金秀秀参与多的活计。此刻她正窝在金洵的书房里练习描画萱草花。
她想为咸宁郡夫人郭氏挑选的孩童玩意儿上,绘制上这种花的纹样。
彭希孟推门而入,见她拿调成朱红色的熟漆在布上绘出类似百合的生动纹样,不禁夸赞:“这花好生秀雅,亭亭玉立的。”
金秀秀见她不识得此花,定是读漏了孟郊的诗,笑着与她介绍:“这是萱草花,又名望忧草,唐代起就被文人比作母爱的代表。东坡先生曾云一诗
‘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
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
做母亲了就是这样,从青涩年华中萌发出新的自己来,将日去渡。”
彭希孟诧异:“你是……现在就盼着想做母亲了?”
金秀秀无奈:“希孟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这是我要描给咸宁郡夫人的画,前些日子她找我上门向我家订了些孩童玩物,我见她腹大如箩,应是快要生产了。萱草花花期长,寓意好,才想与她送些祝福。”
彭希孟稍稍放下了提悬的心,却又怯懦起来不敢开口说明来意。
金秀秀主动问询:“你怎的日日往我这边跑?年底家中庶务繁多,你也应趁机多给彭伯母搭把手,历练几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