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砚如同庙中泥塑,矗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心脏从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跳得飞快。
每一声都能很清晰地感受到。
他不是不敢。
只是沈关越知道这件事情越晚越好。
否则以沈关越这种目无王法,桀骜不驯的性子,很可能会平添无数事端,让他的计划不能成行。
大内官还在催促:“江小姐?”
顺着大内官的话,沈关越慢慢扭过头,目光似有若无的聚集在江怀砚身上。
沈关越看人就是这般。
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只需要一眼便可以将那人身上所有的细节都收入眼底。
他太了解沈关越,才会没由来的有些许慌乱。
也不知是他心中有愧,还是担心现在就暴露。
总之,他只觉得沈关越的视线浅浅往自己腿上扫了一眼,便冷汗深深。
幸好算上前世,他终究是比沈关越多活了数个年头。
对上此刻才十七岁的少年沈关越,江怀砚慢慢镇定下来,纤细的骨节从面具上移开。
没有摘下。
与此同时,沈关越沉默半晌,忽的出了声,冲他璀然一笑:“阿姊。”
少年赤诚,目光灼灼。
这会儿笑着别过脑袋来,像一只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头的小狗。
竟是真的将他当做了江怀薇。
他比沈关越年长三岁,所以沈关越一直随着他叫阿姐。
听到他这样喊自己,江怀砚身体一僵,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心中却晕染出一片悲凉。
沈关越语调不变,还带着几分嬉笑:“阿姊让我先被骂一通可好?到时候再赏阿姊,圣上就不会把我训的太难看。”
江怀砚再点头。
沈关越转过去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疑惑。
大概是在想,为什么今日的江怀薇如此沉默。
大雍圣上司徒幽,晦暗不明地坐在高台上。
沈关越抗旨擅闯城门,应当是死罪。
可偏偏沈关越这身份,他杀不得,也罚不得。
没等司徒幽开口,沈关越便先冲他抱了拳,礼数行地极其敷衍。
“圣上,我闯城门可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做。”
听到天大的事情几个字,司徒幽面色一紧。
莫不是定澜江……
他就知道,摘桑果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堂堂长平侯世子怎么会如此荒诞?
但司徒幽表面上还得故作好奇:“什么天大的事情比命还重要?”
“自然是替我心爱之人寻觅美食。”沈关越甚是得意,“圣上可不知道,那城外十里桑林这个时节桑果满枝,滋味绝妙。”
少年眉眼上扬,如松风水月,说的赤诚无比。
竟让人无法怀疑,沈关越真的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司徒幽:“……简直是胡闹!”
真是白期待了。
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来。
只有站在沈关越身侧的江怀砚,藏在面具下的面容深深。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沈关越这一招纨绔之举耍得绝妙至极。
此时此刻,平山关大战,军需久久不至,长平侯随时有可能因战败被治罪。
若是沈关越身在金陵城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唯恐行差踏错,那便是在不停的告诉别人,他已明白自己的处境。
可军报何其隐秘。
尤其是可能大败的军报,在未成定局之前更加不可能流露出来。
沈关越表现的越纨绔,越放浪形骸,就越说明他对前方军情一无所知,他与长平侯并没有私下联络。
所以今日,沈关越才会借着采桑果的由头作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抗旨之举来。
再加上昨夜定澜江沉船,司徒幽必定心中有所顾忌,绝对不会严惩沈关越。
这抗旨不遵,便会轻轻揭过。
江怀砚在心中微叹。
一切全都被沈关越算计好了。
他早在前世就该明白,沈关越这样一头狼,应该属于云台,属于大漠,属于那一望无际的自由之地。
将沈关越困于金陵城,等于折掉了他的双翼,打断了他的双腿。
断腿的滋味,他尝过了一世,便不能再让沈关越再体会一世。
耳边,沈关越还在嬉笑着讨罚。
帷幕后却跑来了宫里的大内官,凑在司徒幽耳边耳语了几番。
刚才还面色和善的司徒幽,顿时变了脸,颜色不甚好看。
看向沈关越还带了几分不耐。
船是沉了,但军需也没了,可不得烦躁吗?
江怀砚将司徒幽表情都揽入眼,手指却藏在袖中紧紧掐着手心,强迫自己不要扭头往沈关越看。
余光处,果然感知到沈关越带笑转过来看他。
那笑里明明很赤诚。
江怀砚却无端端察觉到了一丝怀疑的味道。
换做平日,他同沈关越定是已经猜到大内官带来的消息是定澜江沉船。
在此时对视一眼,是他们多年以来的默契。
江怀砚没有转头。
沈关越依旧笑着:“阿姊,桑葚很甜,回去你可以尝尝。”
声音如碎玉,清澈爽朗。
说罢不等江怀砚反应,沈关越又扭回去看向圣上,仿佛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圣上要是不罚我,我可要带桑果回去哄人了。”
司徒幽烦躁地挥挥手,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
沉船也就算了,军需丢了也就罢了。
偏偏这消息是从宫里传来的!
司徒幽气得不行,根本不想再去管沈关越的破事。
江怀砚松了一口气,肩膀微不可见的往下一松。
他站的时间太久,从小腿根处传来的疼痛已经逐渐撕心裂肺,满背都是渗出的细细密密冷汗。
他的视线余光里,沈关越缓缓站直了身姿,似乎是真的要离去。
而懂得察言观色的大臣已经开始主动招待外邦来客,一切都井然有序。
大内官也低声道:“江小姐还是先退下吧,您的赏赐,今晚宴会再提。”
这正合江怀砚的意。
他正努力忍着剧痛准备维持姿势离开,却听旁边传来了不依不饶的外邦人声:“我们输的这样惨不能就这么算了,江小姐这么厉害,不如我们来比比相扑?”
一场马球赛,外邦一球未进,确实输得很惨。
可江怀薇是女子,大雍虽然日常也会有相扑,却从来都不会让女子同男子比试。
外邦却没这么多讲究。
尤其是刚刚他们一堆的男子皆输给了“江怀薇”这个女子,更是不服气。
“这不太好吧?”
见司徒幽暂时没有功夫理会这事,大内官只能出声。
刚刚“江怀薇”一骑绝尘,确实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可是无论怎样,江怀薇都是江丞相的嫡女,不是寻常女子。
尤其还在他们大雍国都,更不是外邦人说比就比的了。
“有什么不好?都说你们大雍热情好客,怎么马球赢了我们,相扑却不敢比了?是怕输吗?”
外邦人是懂激将法的。
若是此时他的腿没有伤,定然会将这群人打的哑口无言。
可……
小腿骨上传来的疼痛一阵烈似一阵,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相扑之术,虽然大雍朝自古就有,可女子与男子之间本就有着天生的力量差距。
即使是江怀薇马术再好,技艺再精巧,在绝对的力量上面依旧是无法获胜。
若是他腿没伤之前,或许可以一战。
可如今,他绝对比不了。
面具之下那张清隽容颜,弥散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江怀砚垂下眼眸,睫毛如同鸦羽般遮住了眼中重重阴霾。
他在想着该如何拒绝。
“我阿姊虽为女子,可她的功夫确实是无人能及,不过区区相扑而已,你们挑战我阿姊,是想要输的满地找牙吧?”
桀骜不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将去未去的沈关越。
“这话我们可不信,比一比呀!”
“比就比,我阿姊可不会说怕。”
沈关越面上还挂着笑,满心满意的笑。
口中却多加了一句:“对吧?阿姊。”
江怀砚在面具下抬眼,似有若无的看了一眼沈关越。
少年赤诚,看过来的眼神写满了骄傲,仿佛是真心只想要凑一场热闹。
别无他想。
却让他无路可退。
江怀砚张了张嘴,终究是不能说出拒绝的话。
他拖着疼痛的小腿往场上走,明明相扑场上只有两层台阶,可每踏上一层就好像踏在刀尖之上。
钻心刺骨,烈焰焦灼。
他会输。
毫无悬念。
最后一层台阶还没踩实,沈关越慵懒的声音便传来:“别急呀,你们草原都是什么规矩,哪有一上来就挑战最厉害的?”
“想要挑战我阿姊的,都先来同爷比上一场。”
沈关越字字落地,字字不屑,“要是连小爷我都打不过,就别舔着个脸去叨扰我阿姊了。”
这才该是沈关越的风格。
江怀砚站定在擂台边。
他早该想到,沈关越从不是那种主动揽事的人。
遇上外邦人挑战江怀薇,沈关越明显会选择站在江怀薇这一端。
只要他先替江怀薇打败了外邦,再“稍有不慎”输给自己,便是坐实了江怀薇的地位。
既没有丢大雍朝的面子,也没有让江怀薇下不来台。
这是沈关越一向来的作风。
不是他发现了自己。
江怀砚浅浅松了一口气,身姿无意识的往下塌,并没有之前那般紧绷。
沈关越将身上的衣袍松了松,露出肌理流畅的肌肉来,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江怀砚微微偏了偏头。
他上一回见到沈关越脱衣服,好像还是前世那会儿……
唔,沈关越的体力确实好。
想必区区相扑不在话下。
如他的预期一般,沈关越几乎可以说是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将几个叫嚣的最凶的外邦人摔得鼻青脸肿。
整个擂台被沈关越打扫的干干净净,一个外邦人都不剩。
然后那个春光明媚的少年,便站在擂台的正中央,朝着他伸出手。
“ 阿姊,到你了。”
一如往昔。
又皆不如往昔。
江怀砚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沈关越知道今日这番将他推上巅峰的举动,会彻彻底底失去他。
又会作何想。
“阿姊别怕,待会儿我定输给你。”少年赤诚的话依旧在耳边。
江怀砚不再犹豫,踏上高台。
一如沈关越所言,每一次的拉扯沈关越都让着他,他可以毫不费力的赢得整场比赛。
只是小腿骨的疼痛越发剧烈,即使有沈关越在“放水”,在这样的烈性疼痛之下,江怀砚还是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往台下跌去。
一条坚实的手臂从他的后腰处绕到前方紧紧的箍住,阻止了他下跌的趋势,将他拉回台上。
偏偏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动作,却让江怀砚心神巨震。
若面对的是江怀薇,沈关越有一百种方式将她拉回来,也绝对不会碰到他的腰。
沈关越太明白这种分寸感了。
可如今腰间的灼热,带着特属于沈关越的体温,熨烫着他一寸一寸的肌肤。
沈关越尾音上扬,夹杂着稍许愉悦,凑在他的耳边,“阿姊,要小心。”
他只觉得耳朵上的绒毛一分一分炸开,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
脑海中满是前世大婚那一夜,沈关越情到深处,死死抵住他的最深处,迷离唤的那一句。
“阿兄……”
沈关越早就知道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响起bmg:沈关越:我应该在围场底,不应该在围场里。。。
是的没错,前世沈关越do的最后,都会紧抱着阿砚喊阿兄哦。(年下小狼狗yy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