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江怀砚背后的内官萧英闻言,从背后打了个手语,很快就有婢女退下去准备。
到那碗晶莹剔透带着厚重苦香的汤汁,被端到江怀砚面前的时候。
他语气波澜不惊:“太后想要的诚意。”
语罢,他接过汤药碗,一饮而尽。
有朱红色的药汁顺着他微微凸起的喉结往下滑落,滚入细腻晶莹的脖颈中消失不见。
然后便是唇齿间苦涩味道,一寸一寸蔓延至胸口,带着灼热,毫无退路地在体内横冲直撞。
将一碗汤药全都喝完之后,江怀砚才缓缓奉上自己的诚意。
“太后有所不知,圣上喜好男风,以治疗头疾为由,在宫中圈养了一批太医,日夜不停为其研制如何让男子生子的药物,太后若是不信,可以让萧内官去查看。”
让男子生子,着实是荒谬至极。
起初江怀砚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可越往下调查越发心惊胆颤。
司徒幽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疯癫。
“这件事哀家自会去查看,你确实有诚意。”
沈太后也有些惊叹。
分明司徒有所图之事还未成,江怀砚却可以提前洞察,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斩断,足以证明江怀砚的能力。
这一番与沈太后的交锋,最终以江怀砚预计的结果告终。
他得到了沈太后的一力支持,也就是说只要沈关越不提前醒过来,这一切事情就会成为定局。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从福宁宫中出来之后,江怀砚只觉得体内翻涌的那股苦涩药味在搅动他的五脏六腑。
仿佛将他的所有内脏都要撕裂,重组。
而因为红花的效力太强,原本早已经止血的腿骨断裂处,也开始渗出点点嫣红。
他好像流了很多很多血,越往外走一分,唇角便苍白一分。
夜风骤起,夹杂着丝丝冷雨,在夏夜里显得格外冻人。
江怀砚走在这漫天风雨之中,身形摇摇欲坠。
他仰起头,烈烈衣袍在风中翻飞,吹皱他单薄的身躯。
直到四周的景致开始恍惚,江怀砚踉踉跄跄摔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整个腹部疼得浑身冷汗。
他才后知后觉明白。
再不会有人守在他的身边。
那个无时无刻在宫外等候着他,为他遮风挡雨,永远笑着喊他“阿砚”的赤诚少年。
被他亲手推开了。
天昏地暗,摇摇欲坠,沁凉的寒意布满他的四肢百骸,而此时打着灯笼的内官已经走远。
若是他站不起来,怕是就要躺在湿漉漉的雨夜里一整晚,他这病体残躯,连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不知道。
恍恍惚惚间,江怀砚好像看见一只手朝他伸过来。
是他的少年吗?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直到整个人坠入黑暗之中……
。
等江怀砚再醒过来的时候,四周朦朦胧胧的,到处都是汤药四散的烟火气。
苦涩的药味将周遭每一个木质家具都浸润了,在月光下泛出了莹莹的迷雾。
可见这屋子的主人,成日里都与医药为伍,俗称抱着药罐子而生。
江怀砚努力睁开眼,腹部的疼痛已经稍稍缓解,他好像记得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他是怎么回来的,他就不记得了。
但他记得他倒下的那一刻,记得他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希望,希望揽住他的人,是沈关越。
江怀砚自嘲地笑了笑,抵住唇咳嗽了两声,缓缓坐起身来。
他躺在暗黄色软榻上,而暗黄色是皇家专用的颜色,平民大臣王公贵族皆不可用。
江怀砚心下了然几分,看整个屋子的装饰应当并不是在皇宫里。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外面的人听到他醒来的动静,吱呀一声将沉重的雕花木门推开。
接着便是木质轮椅同青石砖摩擦的声音,这种声音江怀砚前世听了无数次,早已耳熟能详。
循着声音望过去,远处灯火落下处,一个消瘦身影坐在轮椅上缓缓摇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江怀砚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就这一瞬间的恍惚,那人已经来到近前。
没有遮掩他的容貌,江怀砚一眼就认出此人是西京王司徒京。
司徒京比那日在大殿外见到的还要瘦弱几分,遮掩不住的咳嗽声和苍白的脸色都在告诉别人,他的身体十分差劲。
被司徒幽折磨这么多年,身体健壮就不对了。
江怀砚没有先开口说话。
而是安静等着司徒京先开口。
司徒京身上一点王爷的架势都没有,摇着轮椅走到正在熬药的炉火面前,轻轻拨了两拨:“这药再熬半个时辰就可以喝了,太后给你的那碗红花汤下了足足二十倍的分量,你熬不过去,明年今日便是你的死忌。”
二十倍。沈太后果然是沈太后,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含糊。
江怀砚心下了然,并没有表现出多惊讶的样子。
他自然是希望沈太后心狠手辣,只有沈太后足够心狠手辣,司徒幽才可以在他们二人联手下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将司徒幽扒皮抽筋,放干每一滴血肉,才能解灭族之恨。
而在这场目的达到之前,所有的委屈他都可以承受。
“谢过西京王。”
“你我之间,何用谈谢字?”
司徒京一手熬药的手艺可以说是炉火纯青,看来大病良久。
只是手腕侧面有一条蜿蜒直上的可怖疤痕,随着司徒京的动作在袖间摇曳,似乎绵延到手臂内侧,虽然看不太清晰但已经觉得很可怕。
他的目光司徒京浑然未觉,
“在这宫里,你是第一个敢给我递伞的人,江二公子,不怕得罪圣上吗?”
江怀砚掩盖掉眼底对那条恐怖伤疤的错愕,语气很淡,“既是盟友,何畏惧得罪。”
“看来我注定要叫你一声皇嫂了。”
司徒京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专注的盯着正在沸腾的药炉,两个聪明人之间其实无需多说,江怀砚甚至不需要过问为何司徒京会将他从皇宫里救出来。
盟友二字,说明一切。
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们都想要司徒幽死!
屋内安静了半个时辰,江怀砚只躺着闭目养神,他需要养精蓄锐,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更重要的硬仗去打。
直到晨光微熹,司徒京将那碗熬好的汤药端过来,江怀砚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滚烫的汤药逐渐安抚了腹部隐隐的疼痛,放下药碗之后江怀砚微微抬起头,透过窗棱看向外面初升的红日。
“天亮了。”
“是啊,本来今日,应该是沈家那位小侯爷给你下聘的日子。”
司徒京默默将喝完的汤碗收走,这一切做的行云流水。
“今日也是战报抵达金陵城的日子。”
江怀砚微微叹气,“要变天了。”
他没有记错,前世就是在沈关越下聘礼日子,从阵前传来了长平侯的军报,平山关溃败,三万长平均惨死,圣上龙颜大怒,派人立即将长平侯押送回京。
也是在那一日,少年虽然脸上沾满风霜,却依旧笑意盈盈抬着所有的聘礼站在他的府门口:“阿砚,我来娶你了。”
当时江怀砚说的什么?他说无论长平侯会如何,他都会如约嫁入长平侯府,与沈关越共同进退。
沈关越生,他生。
沈关越死,他死。
多可笑的生死与共。
“那我便派人用轿子送你回去。战报若是有事,皇兄那边又要召见我。”
司徒京说的轻描淡写。
可江怀砚知道,长平关战败对于司徒幽而言是件大事,所有的怒火最终都会被发泄在司徒京的身上。
但他没有阻止,“若今日战报回京,但请王爷助我一事。”
司徒京沉默片刻,缓缓出口:“你可知,前天晚上宫里敲了乾正钟,是为了何事?”
“知道。”
是沈关越派人动了手脚,替他惩治了司徒幽。
沈关越这人,总是这般护短。
“沈小侯爷如此护犊子,若知你这般行事,你当真……”
司徒京停顿片刻,“你当真要这样伤他?”
“嗯。”
“不后悔?”
“不悔。”
…
回到江家的时候,府里面灯火通明,下人们皆来来往往忙碌着手中的事情,似乎有人到访。
江怀砚半只脚才踏入大门,江怀薇就一把把他扯过去:“你可知道平山关的战报回来了,长平侯战败,死了足足有三万将士。”
“路上听说了。”江怀砚很平静。
一切和他所算的分毫不差。
江怀薇喉头一哽,有些恼怒,“沈家遭此大难,你还要我替你嫁去长平侯府吗?这种时候你就应该陪在沈关越的身边,要知道圣上肯定会借此机会好好惩罚长平侯!”
江怀薇满眼都是关切,一来是担心他和沈关越之间的关系走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二来若是在这种时候江怀砚悔婚,那就是千夫所指,是要招人唾骂的。
她这阿弟从小身体羸弱,本就不能马上封侯了,还要被人唾骂,身为姐姐怎么能让阿弟受此屈辱!
瞧着江怀薇这暴脾气分分钟没有办法理顺,江怀砚只能笑得无奈。
“阿姐怎么又忘了,长平侯府若不遭难,阿姐怎么能跟着流放?”
“你就这么确定最后是流放,虽说平山关丢了是大罪,但长平侯终究是太后亲族,也许太后三言两语就把这事解决了,回头沈关越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阿姐放心,找不了我麻烦。”
江怀薇这急脾气,江怀砚觉得幸好没有将全部的计划告诉她,否则阿姐只会更担心。
“倒是阿姐,准备好嫁衣了吗?”
“嫁衣?今天就要嫁吗?”江怀薇刚才还伶俐的嘴一下子变得有些愣愣巴巴,举着手指指了指堂前来的客人,又指了指自己,“不是,长平侯这不刚被押送回来吗?就这么着急?”
江怀砚慎重点头:“当然着急。”
“沈小侯爷遇刺身受重伤,长平侯又遭遇战败被押解回京,长平侯府遭遇大难,需要人嫁过去冲喜。”
江怀砚语重心长劝说,“阿姐大义,在长平侯府内忧外患之际毅然下嫁替他们冲喜,世人只会赞誉我们。”
江怀薇拨开阿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满脸嫌弃道,“我哪里是去冲喜的,我这是替我们江家去索命来着!”
这一句说的直接,竟是将许久未曾展颜的江怀砚逗笑了。
姐弟二人之间的氛围刚刚轻松了些,那堂前等待的客人就看向此处,发现江怀砚回来,匆匆忙忙提着袍子往这儿走。
“江二公子回来了?奴才是长平侯府的管家,奉小侯爷之命来送聘礼。”
江怀砚忽然心头一跳,
“沈关越他伤势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知道大家都在等入v大肥章,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这本书暂时不v了,连载期不入v,完结之后可能会完结v。
谢谢一路走来喜欢这本书的宝宝们,接下来会继续缘更的,但是日期不定,因为不v的原因,辛苦宝子们有空就回来看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