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些看似细微精巧的设计,在他的阿耶眼中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阿耶,你一定是误会弟弟了,他只是单纯的……”
江怀薇见势头不对,也顾不上自己不要插话,只想要护他。
江崇一抄手便将茶杯丢在江怀薇脚下,震声吼到:“为父让你不要插话!”
这举动让江怀薇吓了一跳。
江崇虽然平日板着脸凶巴巴,但即使是训斥他们也不会提高声音。从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震声嘶吼过。
震耳欲聋过后,是如死一样的沉寂。
江崇叹了一口气,降低几分语调。
“你可知,还有三日便是五月二十,长平侯府的聘礼礼单已经送来,三日之后便会来下聘。”
听到长平侯府四个字。
江怀砚僵硬的身体才略微动了动。
他无声无息地轻笑。
在偷偷溜进来的月光下,这份笑意既有些悲凉,也有几分易碎的模样。
“阿耶说的三个问题,儿只有一个答案。”
他语气平静,平静到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皆是。”
江怀薇倒吸一口气,即使是再大大咧咧,反应迟钝,也能明白刚才江崇话里话外的意思。
她这幼弟,有争位之心。
争什么位?
自然是皇后之位。
江怀薇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反倒是一脸担心。
“是不是圣上逼迫你了?阿姐看到你脖子上的伤口,定然是圣上拿剑逼你了,我江家虽忠义,却也受不了这样的屈辱!”
江怀薇越想越气:“圣上怎可硬夺□□,便是闹到长平侯府去,太后也不会答应的。”
“愚蠢!”江崇猛然出口。
不知是在骂江怀薇,还是在骂江怀砚。
这种时候再隐瞒下去,于他的计划有损。
江怀砚心中坦然。
“阿耶,阿姊,皇后之位是我心中所愿,无人强迫于我。”
“你想做皇后?”江怀薇失笑,“你与沈小侯爷之间的事情我还不清楚吗,你们二人情深意重,若是吵架了,大不了生气几天就和好,别意气用事。”
江怀砚这腿有些微疼,想必是之前沈关越给的药药效已过。
他站不住,便干脆跪了下来。
跪天跪地跪父母,理所应当。
他朝着江崇所在的方向,缓缓地行了个拜礼,然后摊开双手。
“阿耶,我意已决,请阿耶将这份圣旨给我。”
江怀薇微微张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连江崇,也开始沉默。
过了许久,江崇才道:“你是担心江家势力太盛不该与长平侯联姻?这一切为父自会处理,你若与沈关越有情,便去嫁。”
前世也是这一句。
你若有情,便嫁。
于是江怀砚便一无所知地,欢天喜地去嫁了沈关越,将所有一切都抛在了江崇的肩膀上。
若说江崇忠君爱国,到最后却也有私心。
宁愿自己多背负些,也想让孩子得偿所愿。
但这一次,江怀砚不会这么任性。
“我只是与沈关越缘分已尽,不想嫁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泰然自若。
连语气都不会颤抖。
江崇抬眼看过来,目光里充满了探究和审视。
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无声叹息。
“决定了?”
“决定了。”
“不是意气用事?”
“并非。”
江崇盯着那道明黄色的圣旨,顿了顿,然后抄起圣旨卷在袖中:“跟我来。”
在江崇踏着四方步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江怀砚忽然觉得。
他的阿耶苍老了。
走到内堂门槛处,江崇又回过头来叮嘱江怀薇:“今日之事,不可与第四人言。”
即使心中有千万个疑问,但是非轻重,江怀薇还是分得清楚的。
江怀砚一路跟着江崇的步伐。
此时月亮已经完全上来,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江崇就这么卷着圣旨往祠堂的方向走。
江家祠堂上挂着“忠义”二字匾额,摆着的是江家数个祖先牌位,有的留下了名字,有的什么都未曾留下。
但江怀砚知道,江家满门忠义,是代代相传的。
江崇将圣旨恭恭敬敬的放在几十个牌位前,然后着手点上三只香,虔诚地焚香。
做完这一切,江崇才扭过头看江怀砚。
“你入宫为后,同你阿姐入宫为后,于江家而言并无任何区别。这里没有旁人,所以为父想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江怀砚一双眼紧盯着牌位前明明灭灭的烛火。
他们姐弟二人谁入宫为后,对于如今的江家来说确实没有区别。
只是阿耶不知道,数年之后当司徒幽对江家开刀的时候,这区别就来了。
阿耶以为给阿姐选了皇后之位,可以保阿姐无虞。
可司徒幽习惯了卸磨杀驴,皇宫波谲诡异,阿姐会葬身在那。
“阿耶,我的腿治不好了。”江怀砚语气低沉,“我此生已不能立下战功,若草率嫁人,便只会就此埋没于荒野之间。”
从名动金陵到无人提及,这其中的酸楚江怀砚全都经历过。
他嫁到长平侯府,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出侯府的大门。
他坐在轮椅上,看了窗前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他说得真情实意,将所有不为人知的孤寂和遗憾,都在此时倾倒出来。
“我也想建功立业,若不能在马上杀敌,便只能在朝堂之上。”
他的阿耶官拜丞相,按照大雍律例,他是不可以走科举青云路的。
此生要么投军入伍,要么便继承祖业做一个闲散弟子。
所以,江怀砚唯一能在仕途上让人看见的,便是入宫为后。
他说得既屈辱,又真实。
由不得江崇不信。
江怀砚有志向,总好过腿断了之后好几个月困在屋子里,浑浑噩噩等死。
但江崇还是有些不放心。
“长平侯府那边已下聘礼,你待如何?”
“聘礼照收,江家子女照嫁。”
江怀砚很坦然,坦然地提及关于沈关越与他的婚事。
照嫁,只是嫁的人,不是他。
这一步让江崇也有些意想不到:“长平侯虽不在金陵,但小侯爷可不好糊弄。”
江怀砚已知未来,却不可对江崇全部坦然相告。
“阿耶手眼通天,应当知道长平侯在平山关苦撑已久,若是一朝战败,沈关越就没得选择。”
“你是因为长平侯要落败,所以才选择弃了他们?”
江崇有些怀疑,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应当不是这种人。
“江家效忠的是圣上。”
江怀砚语气平静,也走上前去学着江崇的模样点了三只香,恭恭敬敬朝列祖列宗拜了一拜。
他这话说的没有毛病。
长平侯落败,对于整个大雍朝而言,对于司徒幽而言。
是一件大喜事。
“长平侯落败,于圣上而言是好事,若阿姐嫁过去,于阿姐来说也是好事。”
按照前世的发展,长平侯落败之后被押回金陵,最终的结果只是被禁足于府中,剥夺了实权,不能参与朝堂议政。
但长平侯府,根基仍在,在军中一呼百应。
所以这一世,在长平侯被押解回京的途中,他若是添上一把火。
便可以造成长平侯府分崩离析,举家流放的结果。
届时,不仅仅司徒幽那边可以交代,连沈关越,也可以借机回到云台。
阿姐一直想要从军,奈何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
若阿姐跟着流放,就可以跟着沈关越一起回去云台。
云台那里有长平侯的根基,也有在平山关“诈死”的三万长平军。
这也算是另一种方式还沈关越自由了。
江怀砚毕竟曾嫁去长平侯府,与长平侯朝夕相处过三年。
他知道自己这个未来公公心不在朝堂上,一心只想着隐退,否则也不会放任三万长平军“诈死”平山关。
流放云台,是长平侯府最有利的结局。
只有沈关越离开了金陵城不再受束缚,他才可以放手一搏。
哪怕是和司徒幽玉石俱焚。
他亦无所畏惧。
这些计划在江怀砚心中盘踞已久,但他不能全盘脱出。
阿耶一贯忠君爱国,若是知道他披着忠义的皮,要去行那弑君的事,是绝对不会应允的。
这是江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扭头打量着江怀砚。
这一刻的江怀砚,像是他的孩子,又像是一个真正的臣子。
“你已长大成人,所做的任何决定,为父都尊重你。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迎风执炬,终将有烧手之患。”
祠堂的烛火被夜风吹的左右飘摇,却始终坚韧不倒。
江怀砚沉默地点头。
他心中的那些计划不便与江崇详细说,但是以江崇的聪明,父子两个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已心知肚明。
江崇这句提醒就像是默认了江怀砚的决定。
他可以入宫为后,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但是。”江崇话锋一转,从祖宗牌位后面取出一条又粗又长的藤条,“你拒婚长平侯府,是为不义,为父需要罚你。”
江怀砚倾身下跪。
江崇举起藤条,却并未落下。
“罚你之前,还有一件事。”
“阿耶请说。”
江崇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不容辩驳。
“你嘴上说的忠君之义,我不信。我要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若有一日,你违背君臣之义,做出任何背叛之事,将……”
江崇没有能说出口。
如此重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那便是无可更改的。
“江家的世代忠义,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江怀砚怔在那儿。
从重生到现在,到这一刻为止。
他才真真正正感觉到,自己没有回头路了。
前世他和阿耶一样愚忠,觉得君臣之义高于一切,才会落得江家三族尽灭的下场。
如今他入宫只为一件事。
他要将司徒幽拉下那个位置,他要让这个疯子摔得粉身碎骨。
他要。
谋逆。
朗朗祠堂,江怀砚语气低微,却坚韧。
“列祖列宗在上,江怀砚在此启誓,若有朝一日违背君臣之义,做出任何谋逆之事,当受天罚。”
“叫我永坠苦海,
烈火焚身,
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