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句话还没有宣之于口,就被沈关越给堵住了。
“阿砚,别怕。”
“太后罚了我鞭子,便不能阻我。”
沈关越颇有些得意洋洋,一不小心牵扯到腰上的伤口,表情没有收敛住。
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气。
“很疼吧。”江怀砚环着他的脖子,目色幽深。
太后自沈家而出,所以对沈关越一向纵容,抗旨不尊的事都没有罚过沈关越。
却在他们的婚事上一再阻挠。
不是因为太后不想要江家势力。
而是因为,太后不想沈关越娶一个男子。
大雍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子与女子皆可婚嫁。
可偏偏,沈关身份不一般。
沈关越是沈侯爷独子,又是个痴情种。
若是同他成婚,沈家怕是得绝后。
其实太后在意的根本不是沈家有没有后人,她在意的不过是沈家能不能继续为他办事而已。
若是沈家无后,数十年之后,谁又可以站在太后的身后替她握紧手中权力?
无非利字罢了。
这些思量,前世的他和沈关越从来都没有研究过,他们还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不需要去背负家族往前走。
可若干年后呢?
那日刑场之后,江怀砚坐在马车上,反复咀嚼着一个问题。
他想问沈关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家落败,沈家兵权被夺。
皆因他执意嫁给沈关越而起。
他想问,沈关越,悔否。
可惜他到死,都没有能问出这个问题。
如今也不会再问。
见江怀砚不说话,沈关越以为他是在心疼自己。
忙托着江怀砚的腰,将人一把抱上马车。
“看,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又不是不了解姑母,她哪里舍得罚我。”
“再说了,她罚了我就不能阻止我了,总之我娶你娶定了,日子我已经罚钦天监给我好好算,定挑个百年好合的日子。”
少年洋洋得意。
江怀砚平静上了马车,往里面的位置挪了挪,给沈关越让出一块地。
六月十六,诸事皆宜。
他记得他们的婚期,定在六月十六那日。
距离现在,还有一个月不到。
只是。
这一世,少年再也不能在这一日,娶到他心爱的人。
江怀砚垂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心中悲凉。
虽然现在是夏日,外面温度不低。
但是因为刚下过一场暴雨的缘故,浑身湿漉漉的,总让人觉得不是很自在。
再加上江怀砚本身患有腿疾,很多时候即使是吃了药,却还是会在潮湿的天气里抑制不住隐隐的疼痛。
所以沈关越的马车上永远备着一个小炭炉,只要是回到马车上,沈关越就会将小炭炉放到他的膝盖上。
久违的温暖笼罩了整个膝盖,也缓解了细细密密的疼痛。
可膝盖越是温暖,他总觉得心头那道阴霾越结越深,无法驱散。
江怀砚扭头看向别处,想要避开与沈关越对视,却忽然发现整坐马车除了他坐的位置以外,四处堆满了精致的螺钿小匣子。
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桀骜不驯的人忽然有些羞涩起来。
挠挠后脑勺,“都是些小东西。”
“嗯。”江怀砚平静转开目光,却止不住心如擂鼓。
这些螺钿小匣子他记得。
是沈关越前世四处搜罗的惊奇小玩意儿。
是沈关越为他准备的迎亲礼。
他还记得前世大婚之后,沈关越拉着他的手一个一个匣子揭开,给他介绍里面的每一份礼物。
从他一岁生辰开始,到他嫁入沈家年满二十一岁。
每一年生辰礼沈关越都亲手备下,只是藏藏掖掖一直没有送出去。
终于在大婚那夜,在他娶到他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一桩桩一件件,亲自交到了江怀砚手中。
每一个螺钿匣子里,皆是少年不可言说,深埋于心底的爱意。
江怀砚没有揭穿少年的心思,对这些少年精心准备的匣子假装视而不见,别过头去看窗外风景。
皇城距离江府,不过半里路。
看似很漫长的一段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头。
下马车的时候沈关越还准备抱他,却被他闪身躲过。
这是在江府正门口,是规矩森严的江府。
少年悻悻收回手,只是搭着手腕扶江怀砚下来:“阿砚,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江崇那老头凶的很,若是被他瞧见了,多少要挨两军棍。
话还没说完,江府大门轰然大开,一个老奴走出来,恭恭敬敬欠了身。
随即便从门后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长袍加身,不怒自威。
岁月在江崇脸上留下了不少雕刻的痕迹,将他那如同刀锋一般的眉刻的越发凌厉,只需要板起脸来,还是那个威震八军的大司马。
江崇身上的官服还没换下,显然是刚从宫里出来,冷着一张脸只说了四个字。
“跟我进去。”
这是对江怀砚说的。
江怀砚的手还搭在沈关越手腕上,若是换做之前,他早已心中发怵,松开手灰溜溜跑进去。
但重活一次,心境已变。
从前他惧怕江崇,是因为江崇规矩森严,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丝毫没有父子亲情可言。
可前世,江家被灭门之前,他收到江崇最后一封家书。
虽然字句严厉,只有不要相送四个字。
江怀砚却从那四个字中,体会到了阿耶的良苦用心。
阿耶希望他活着,不要去金陵,不要枉送性命。
江怀砚没有缩回手,而是在沈关越手腕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对方安心。
然后缓步下车,慢慢跨过那道礼法森严的门。
江府大门在沈关越面前缓缓关闭,明艳炽热的少年,脸色也逐渐凝重。
“伏山。”
他轻唤。
远处风声略过树枝,有人影纵身跃下:“卑职在。”
“乾正殿里,发生了什么?”
伏山面露难色,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开口。
不耐烦的神情渐渐爬上沈关越的脸,天色略暗下来。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非常令人胆寒。
伏山知道,他们的沈小侯爷,从来都不是世人眼中所看见的目无礼法纵马闹事的纨绔子弟。
沈关越是一头野兽,一头闭目养神,却可以瞬息间将人撕碎的野兽。
“我们的人被支开了,什么都没听见。”
伏山告罪。
乾正殿一直有沈家眼线,埋藏极深,连太后都不曾知晓。
沈关越皱眉,显然这个消息有点匪夷所思,“谁支开的?”
司徒幽从来都不会怀疑此人,莫非是太后发现了?
伏山欲言又止。
“再遮遮掩掩,自去领一百军棍。”
伏山忍了忍,沉重道:“是江二公子支开的。”
山冷,风急。
夏雨接踵而至,一片清雾带着淅淅沥沥的暴雨,下得措不及防。
“知道了。”
少年站在雨里,一动也不动。
任凭骤雨打湿他的发,湿漉漉贴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像被人遗弃。
……
江怀砚跟在江崇背后,亦步亦趋往内院走。
夏日的夜来的很晚,院子周围还有些微微亮,能看清眼前阿耶的脚步,四方步走得很稳健。
踩在青砖上的尺寸,分毫不差。
回到内堂的时候,江怀薇竟然也坐在堂前。
在江怀薇的面前恭恭敬敬摆了一卷黄色的锦缎,从上面的金丝绣线来看,是司徒幽的圣旨。
江崇面色凝重,走到太师椅旁边,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
仆从递了一杯茶过来,氤氲而起的热气不停熨烫江崇脸上的皱褶。
而他凝重的脸色也在重重迷雾中看得不甚清晰。
整个内堂的气氛都很凝重。
江怀砚就站在内堂的正中间,不坐,也不言语。
沉默了许久,江崇放下手中托着的三才杯,威严开口道:“你阿姊宴会上拿回来的圣旨,是一道立后圣旨。”
江怀砚心中澄如明镜。
前世的今日,司徒幽也下了同一道圣旨,立江怀薇为大雍朝的皇后。
现在大家脸上的神色不明,可见圣旨有所改动,与前世不同。
但是按照司徒幽的性格,即使是再蠢钝,也断然不会在太后没有应允之前就公开他们的目的。
江怀砚猜的一点儿也不错。
江崇放下茶杯之后,毫不客气地将圣旨展开。
明黄色的底部衬着上面朱笔御批,一行行清晰又有些疯癫的字迹确实是司徒幽亲自书写的。
这是一道立后圣旨。
但是这道圣旨上却并没有言明到底立谁为后,只说了江家二字。
也就是说,只要是江家的子嗣,都可以拿着这道圣旨去自请为皇后。
包括江怀砚。
江崇久经沙场不说,同时亦是丞相之尊。
这点儿心思和权谋根本就瞒不过他。
“圣上在宴会之上并没有派人宣读这道圣旨,而是直接将圣旨卷起来交给了你阿姊。”
江崇语气严肃:“你告诉我,圣上此为何意?”
江怀砚沉默地站在那。
在选择去围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他选择去做皇后,最难过的一关并不是司徒幽,而是他的阿耶。
什么都瞒不了阿耶,想要登上那个位置,就必须得到阿耶的首肯。
江怀薇不明所以,还没有从圣旨的问题中想通,看见江崇责备幼弟连忙站出来:“阿耶,是我看弟弟太无聊才会想让他去围场玩一玩,只是没有想到被圣上发现了。”
“我想圣上也没有别的意思,不公开宣读圣旨只是对我的小惩大戒。”
“你别说话,为父在问他。”
江崇冷声打断。
一阵夜风吹进来,惊的姐弟二人同时一怔。
江崇一字一句,语气锐利。
“你要去围场打马球,并不是因为你觉得无趣,而是因为蓄意为之,是或不是?”
“圣上在宴会之前只召见了你一人,而摒退了左右所有侍从,你与圣上之间早有谋划,是或不是?”
“你与西京王素无往来,也不需要往来,今日却偏偏将太后所赠之伞转赠于他,意为遮风挡雨。”
“此伞一赠,便是半只脚踏入宫廷漩涡,你有此心,是有心争位,是或不是?”
三句“是或不是”,径直将江怀砚钉在原地。
他的阿耶,全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