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就到了黄昏后。
残阳与天边相接,圆月被浮云半掩,母子二人解开心结,林家小院也终于飘起了炊烟一点。
李四娘在菜园里摘了把青菜,简单清炒后,又煮了一锅麦香浓郁的麦麸小米粥。
林乐钧则打了盆清水,洗了背篓里的君迁子,然后把茅草都整整齐齐铺在了院子里。
——再晾晒个三五天,就能派上用场了。等屋顶补好后,每逢下雨天,就再也不会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了。
他正举起手,眯着眼睛比量着破洞的大小,灶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吆喝。
“小宝!该吃饭了!”
林乐钧掀开门帘,李四娘从腌缸里取了些腌萝卜出来,准备切成细丝配着粥一起吃。
“你先把饭菜端进屋,阿娘马上就好。”
林乐钧答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厨案前的粥碗上。
现代人常吃细粮,诸如麸糠一类的粗粮,他鲜少见过,也从未吃过。闻起来是香气扑鼻,就不知道滋味是怎么样的。
又见灶台上只摆了两个粥碗。林乐钧忽然想起睡房中的谢钰,迟疑了一下道:“……也不知道谢公子醒来了没有,肚子饿不饿。”
“谢公子?就是那个被你救回来的人?”李四娘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
差点忘了这一茬。
“他要是醒了,就给他也盛一碗粥吧。”
听出李四娘语气中的冷淡,林乐钧眸色沉了沉。
他大概能猜得出阿娘心里不快的原因。
与那姓周的当年的处境相似,谢钰也是一个在外落难的外乡人。
五年前,她因为一时心软,才将那差点饿死的周翰之领回了家。
谁想这下却一步错,步步错。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善举,为后来种下了难以磨灭的祸根。
周翰之的背信弃义,就是一根埋在她心中的隐刺,一朝不将此事拔去,她就无法走出这个心结。
想到这里,林乐钧开口安慰道:“阿娘莫要担心,谢公子家世清白,在祁州城中也有可以投靠的亲人。他对咱们没什么图谋,人看着也是良善的。”
“我倒不是最担心这个……”
李四娘放下菜刀,忧心忡忡地压低了声音:“我是怕他看咱家一对孤儿寡母,故意做出一副举目无亲的模样诓骗你,就跟……就跟那个姓周的一样。”
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林乐钧摇了摇头,坚定回应道:“……不会的。谢公子和他不一样。”
虽然谢钰却总是一副不轻易显山露水的模样,令人不知此人究竟深浅几何。却完全不同于当初周翰之的刻意讨好、虚情假意。
林乐钧握了一下李四娘的手,和声道:“再者说了,世上少有像周翰之那样的白眼狼。家里还有我看着哪,阿娘便放宽心吧!”
一语毕,又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李四娘打开一瞧,原来是一颗熟透了的君迁子。再一抬眼,自家儿子正弯着眼睛,笑咪咪地看着她。
“阿娘尝尝,这果子可甜啦。”
李四娘苦笑一声,又道:“小宝可别觉得阿娘唠叨,防人之心不可无呀。那人的底细究竟如何,祁州的亲戚又住在哪条街巷,可都得细问清楚了。你二婶家就住在祁州城,究竟是不是骗人,我托人问一下就知道了。”
“放心吧阿娘,一会儿我就去问问他。”
林乐钧端起粥碗,用小碟分了一些咸菜。
回到里屋,他停在睡房前轻叩了一声门。
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人低低应了一声,这才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谢公子,该吃晚饭了。”
谢钰缓缓睁开眼,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有些黑了。
林乐钧点起一盏灯光昏暗的小油灯,将它放在炕沿上,又把粥碗端过来,扶着谢钰从炕上坐起。
“这是我阿娘煮的杂粮粥,还有我家自己腌的酸菜。”
说到这儿,林乐钧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谢兄要是觉得不够,家里还有一些烧饼。”
“……”
谢钰盯着那满满一大碗粥,又抬眸看向林乐钧。
他一副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饼子也是我阿娘亲手烙的。中午瞧你好像挺爱吃的,一口气就吃了四个。”
听闻这句,谢钰的脸烧了一下。
忽然就想起今天自己意识模糊时,好像闻见了一股香气。饿字当头,莫说是礼节与教养,就连理智也没有了。只顾着风卷残云地吃了好些东西,这才缓过劲儿来。
从前谢府的家教甚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饭桌上也讲究进食之礼。
吃饭时正襟危坐,不可言语,不可翻菜,不可浪费,不可狼吞虎咽,亦不可过饱贪食。若是失了礼节,便要被罚禁食一天。
若是被舅母瞧见他这副模样,只怕是要气得当场晕过去。
“怎么了?”
见谢钰眉头忽然蹙起,林乐钧以为他觉得不好意思了,便开口道:“我们家就是卖烧饼的,你只管放心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烧饼……烧饼就不必了。”谢钰眼睫闪了闪,靠着背枕和声道,“多谢小郎君的照顾了。”
林乐钧向来不经夸,又被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给盯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连声道:“不用谢,不用谢。”
灯火摇晃中,谢钰发丝垂散,身上虽然盖着一条俗气至顶的枣红棉被,却仍挡不住那身不染尘俗的超脱气质。
脸上落着的擦伤,并没有折损丝毫他的美貌,反而使得整个人更惹人怜爱了。
只见他无力地抬手,试图端起那碗沉重的粥。
林乐钧顿时有些心怜了,忙开口道:“你伤得这么重,不方便动弹,就由我来喂给你吃吧。”
闻声,谢钰点了点头,也不拒绝。目光掠过林乐钧的脸,柔柔道:“那就有劳小郎君了。”
他咬字时的语调尤其温软,落在耳中激荡起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林乐钧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在一声声小郎君中渐渐迷失了自己,竟连要问些什么话都抛之脑后了。
他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好在灯光昏黄,看不出异常。
“……农家的粗茶淡饭,也不知道谢兄吃不吃得惯。”
林乐钧垂着眼搅了搅碗里的粥,舀起一勺吹了口气。直到温度适口了,才慢慢送去了谢钰唇边。
谢钰喝下那口粥,轻笑着回答:“吃得惯。”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林乐钧也跟着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又舀了一勺粥送过去,等谢钰喝完,才听见他又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
“其实这是我一个月以来,吃到的第一口热饭。”
这话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林乐钧心里,却又激起了一片巨浪千尺。
难怪中午瞧他的吃相,仿佛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原来是真的很久都没有吃过饱饭了啊。
林乐钧“啊”了一声,半张着口,眉毛一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水盈盈的,怜惜之情就差没明写在脸上。
谢钰又以袖掩面轻咳了一阵,道:“行走山间小道,一路车马劳顿,只能用干粮馒头将就一下。”
“只吃馒头?那怎么能行呀!”
听完他这一席解释,林乐钧更心疼了。
外面的李四娘将灶房收拾妥当,在堂屋里唤了一声:“小宝?”
林乐钧一回神,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话要问,便顺着刚才的话题开口道:“我们这儿离祁州城不远,要是坐马车,只要半日的脚程就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组织着措辞继续道:“若是方便的话,谢兄不如给祁州亲戚递个信,让他们派人来接你回去?”
倘若直接问谢钰要投靠的亲戚家住何方,此情此景,不太合适直接说出口,好像不信任他,要催着他赶紧回去似的。
不如直接让他写一封家信,等寄信的时候就知道答案了。
“这样也好。”谢钰应答道,“又给小郎君添麻烦了。”
林乐钧一摆手:“一点小事而已,不麻烦。”
又道:“我家里没有纸笔,明天就找人借一套回来。等谢兄写完了信,我再托人送去祁州城。也免得你家里人担心。”
谢钰闻言淡淡一笑,对他点了点头。
喂完了粥,林乐钧收拾好碗碟出了睡房,李四娘正在堂屋里等他吃饭。
见人出来,她压低了声音道:“怎么样,问清楚了没有?”
“我让谢公子写封家书报平安,等明天我们就知道了。”林乐钧也悄声回答着,捧起粥碗喝了一口。
忙了这一整天,他早就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四娘这才放下心来,夹起一块腌萝卜放进林乐钧碗里。
那萝卜被腌的正好,嚼起来脆生生的。入口香浓的杂粮粥,又将酸味中和的绵柔。虽然只是一顿朴素的粥饭,却十分可口。
母子二人吃着饭,又商量了一下这几天的安置。
夜色渐渐深了,洗过碗筷,李四娘烧了一大锅热水,林乐钧洗漱过后,端着脸盆和布巾去了睡屋。
“谢公子,方才我同阿娘说过了,你腿伤不便,这几日就先在我家住着。”
林乐钧一边跟谢钰说着,一遍拧了拧毛巾。刚被热水擦洗过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色。
“只不过,”他声音忽然一低,眼神也闪避了一下,“就得委屈你跟我挤着睡几天了。”
玄朝民风开放,从当朝皇帝到王公贵族,再到平常人家,婚嫁之事皆不受性别限制。只要是情投意合,男子之间、女子之间,都可成婚。
林乐钧担心谢钰觉得与男子同床而睡,会辱没自己的名声。
却不想谢钰并没有避讳什么,也没做迟疑。
他神态坦荡,温文有礼地开口道:“小郎君与令堂的收留之恩,谢钰没齿难忘,来日定会涌泉相报。”
“早就说过了,我不要什么回报。”林乐钧坐在炕边,给谢钰擦脸。
粗糙温热的布巾,轻柔地抚过他的双眼。
朦胧之中,谢钰竟觉得离京之后经受的那些苦难与坎坷,似乎被消解了几分。
他缓缓抬起眼帘,只瞧见那个将他救起的农家少年,唇角正扬起一抹甜糯的笑,眼中映入两点昏黄的灯火,仿佛皓月之下的浮光跃金。
“谢兄,你只要给我十文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