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娘脾气不好,石栏村中人尽皆知。
从前当姑娘的时候如此,后来嫁人了亦是如此。
再到丈夫离去后,她更是独自一人扛起了整个林家。这些年来,既当娘又当爹的,她的软肋只有一个,便是林乐钧。
为了这个傻儿子,她可是愿意将命都豁出去的。
“四娘子……”陈大牛面露惧色,正要开口说话。
对面的李四娘紧绷着嘴角,柳眉倒竖,提腿便朝着他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陈大牛痛叫一声,面门直对着地面,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再一抬头,两行温热的鼻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呜咽着捂住鼻子,身形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还没来得及反应,李四娘又一把薅起了他的衣领子。
李四娘被气得心脏一阵狂跳,浑身上下都在发着颤,怒不可遏地对他大吼道:“你刚才想打谁?嗯?”
陈大牛鼻血直流,眼神中满是恐惧:“我不敢了四娘子,我……”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又急又重的巴掌,将他打得直接眼冒金星。
那一瞬间,陈大牛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脸上传来了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嘴里也泛起了一阵腥咸。
“我们虽然孤儿寡母的,却不是谁都能轻易欺负得了!”
李四娘瞪圆了一双眼,抓着陈大牛的肩膀使劲晃了晃,“你说说,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陈大牛的脸颊向上高高肿起,口齿不清地求着饶。
“四娘,你这是作甚啊?”
李富贵脸色巨变。他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四妹的暴躁性格,生怕她一个冲动要了陈大牛半条命,赶忙上前阻拦。
村人见状,也纷纷过去劝架:“四娘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大牛不也没挨上你家月钧吗,何必将他打成这样?”
“是啊,”另一个人咂舌道,“再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便是挨上了又如何,你也不能下这么狠的手啊。”
听闻这句,李四娘怒上心头,眼中仿佛迸射出了滚烫的火星。她放开了陈大牛,压了压手腕,关节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王二柱,你这话说得可真是轻巧啊。”她冷笑一声,转而朝说话那人步步逼近。
“那我挨你一下,你也大度一些,不同我计较行不行?”
“都是玩笑话,四娘子怎么就当了真……”
王二柱往人后躲了躲,语气也弱了下来。见李四娘铁青着一张脸,仍然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又一边向后退去,一边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哎呀,我我地里还有活没干完,就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便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林乐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四娘。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前一刻还气焰嚣张的陈大牛,下一刻满脸都是血,由两个村人搀扶着,狼狈至极,全然没了招架的力气。
他有些怔然地唤了一声:“阿娘……”
李四娘“哎”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她先是用眼上下扫了一遍林乐钧,又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直到确定他毫发无损后,一直紧绷的嘴角才终于放松了些。
“小宝不怕,”她动作轻柔地抚上林乐钧的头发,“有阿娘保护你。要是谁敢动你一个手指头,阿娘定饶不了他。”
听闻这句话,林乐钧身形微微一颤。
他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与李四娘目光相接的瞬间,喉头却仿佛压了千斤铁,最终连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从下定决心要找陈大牛算账的那一刻起,林乐钧就已经接受了要为之付出的一切代价。
哪怕是挨一顿皮肉之苦,他也能打碎牙齿和血吞,独自承担起所有的后果。
这是林乐钧一贯的行事风格。
在他从前的人生轨迹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都不会有人替他出头的。
当其他孩子还黏在父母身边哭闹撒娇的时候,林乐钧已经失去了父母的庇护,感受过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也早就习惯了与常人不同的那份背后无人的缺失感。
如今一朝穿越,来到这古代世界,代替前世的自己继续活下去。第一次感受到他人毫无保留的偏袒与关爱,竟令他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应对。
“小宝怎么了?”
李四娘见林乐钧半晌都没有说话,脸上还头一次露出了些她读不懂的复杂神情,她的语气又多了几分担忧。
“吓坏了吗?还是哪里被伤到了?”
“我没事。”林乐钧回过神来,对李四娘轻轻笑了一下。
如果没有穿越,他或许能继续自己的美食博主事业,拍着自己喜欢的视频,渐渐如愿以偿地摆脱那群吸血鬼亲戚,过上真正独立的生活。
但他已经来到了这古代世界,代替了含冤而死的前世。过去那些孤苦无助的日夜里,他曾奢望过的家庭温暖,都在一夕之间成为了现实。
上天给了林乐钧这份馈赠,他就要挺直腰板好好活下去。
不光只是为了自己,还为了林小宝。
“行了,”赵家阿公声如洪钟,敲了敲手中的拐杖,“既然乐钧没事,大牛也认错了,今日之事就到为止吧。”
他目光一扫人群,唤道:“福生,万生。”
话音刚落,两个赵家的年轻小辈立即站了出来。
“你们把人带去村中祠堂,等村长回来之后再发落。”
听了阿公的吩咐,赵福生和赵万生一左一右,挟着陈大牛便往祠堂去了。
处置好陈大牛,赵家阿公只怕事情被张扬出去,又望向林乐钧道:“那外乡人的伤势怎么样?人还清醒着吗?”
“他被地刺伤了腿,动弹不了。”林乐钧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敷了伤药,人已经醒来了。”
听说人没事,赵家阿公明显松了口气。
李四娘疑惑道:“什么外乡人?”
“四娘子还不知道,乐钧在山上救了个人回来。”赵家阿公一捋胡子,赞扬道,“若是没有他,这次可要出大事了。”
李四娘却脸色陡然一变,抓住林乐钧的手腕,急声道:“你今天上山了?”
自从十多年前夫君丧命虎口,担心失去儿子,李四娘从来不许林小宝踏足东望山。再加上前几天清水河一事,还没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两天,又闹出了这种事。
林乐钧愣了一下,弱声解释道:“家里的屋顶坏了,我就去山上打了些茅草……”
“不就上了个山吗,四妹怪孩子做什么?”
李富贵忽然凑了上来,阴阳怪气道,“你是没看见,小宝刚才可神气得很,一张嘴比那县官老爷还厉害,直堵得人无话可说。”
李四娘并未搭话,只斜睨了他一眼。
然后紧皱着眉,对自家儿子一通数落:“从前阿娘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为何不听话,还要往那山上跑?”
一旁的赵家阿公欲言又止,却也不好掺和别人的家务事。眼瞧着天色晚了,便对围观的众人招了招手。
“事情已经了结,明天自然会给大家伙一个交代。时候不早了,都回去吃饭吧。”
红日西沉,落霞如金,石栏村上空炊烟飘袅。
林家在石栏村最西头的偏僻处。
李四娘正在气头上,眉头不展了一路。林乐钧自知有错,背着背篓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也没再说什么话。
二人回到林家小院。
家里养的那几只芦花鸡正在院子里闲庭阔步,伸着脖子四处觅食。
李四娘并没有理会,而是径直走向了里屋。
她原本是想先好好盘问一番此人的底细,再找赵耀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人送去别家养伤。
不过因为失血过多,谢钰在这一天里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好几次,现在还没有醒来。
李四娘透过睡房虚掩的门缝,朝里面看了一眼。
见炕上的人像是还昏迷着,也不好将他直接叫起来。只能轻叹一口气,转过了身。
林乐钧默默站在一旁,正对着堂屋里还没来得及被收走的棺材,用脚尖轻轻碾着地,可怜巴巴地等着她训话。
李四娘抿了抿嘴,坐下来喝了口水,故意板着脸道。
“林小宝,你可知错?”
“……知错了。”林乐钧乖顺地回答。
见儿子不仅没有撒泼哭闹,反而乖乖认了错,李四娘心里有些奇怪。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不告知一声,就随便出门去,还一个人跑上了山,惹得阿娘担心了。”
林乐钧顿了一下,咬牙小声继续道,“所以……下次要去哪儿,去做什么,出门前我一定先跟阿娘交代清楚。”
他心里明白李四娘对林小宝的保护欲,也清楚这句话说出口后,李四娘会作何反应。
然而这句话却不得不说。
光凭烧饼摊子那点微薄的收入,他们母子二人只能勉强糊口,这样下去根本不是个办法。林乐钧一定要找到别的生财之道,万一哪天家里的房子真的塌了,他们就要留宿街头了。
“你还要上山?!”
李四娘果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阿爹是怎么走的,你不知吗?上次你一个人跑出去,掉进清水河里差点就没命了,你也忘了吗?”
话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声音都带了些哭腔,“林小宝,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你为何就是不肯听话呢?”
林小宝是李四娘捧在手心的命根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
生在重男轻女的屠户家,又是李屠户膝下排行最小的女儿,李四娘从出生起就没有名字。
旁人只道李家屠户有个脾气火爆的女儿,林家货郎的新妻是个惹不起的河东狮,却不知道,四娘子为何生了这么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后来,林家货郎上山打虎发生了意外。
没隔几天,李屠户就在隔壁村找了个貌丑的老鳏夫铁匠,收了人家的彩礼,还把林小宝绑在自己家里,逼着女儿二嫁。
李四娘手上提着菜刀,去那老鳏夫家里以死相逼。
老鳏夫害了怕,无奈之下,李屠户夫妇才将彩礼退了回去。
经这么一闹,李四娘的暴脾气被传得远近皆知,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乡野悍妇,也没人愿意再向她说媒提亲了。
李四娘反倒觉得这样也好。
她一个人能撑得起林家,也能养得活儿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林小宝能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但周翰之退亲、险些丧子之后,李四娘便开始患得患失,唯恐有一日失去了自己这个相依为命的儿子。
“阿娘别哭,一切都怪我。”林乐钧有些不知所措地上前,动作笨拙地替李四娘擦了擦泪。
“是我不懂事,总惹得阿娘心里难过。不过上次醒来后,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听闻这句,李四娘哭声一停。
“我今年就要十六岁了,可以独自出门,可以独自上山,也能照顾好自己了。”
林乐钧说话时的语气虽然柔弱,眼神却是坚定的。
“我不想一直受着阿娘的照顾,在村里痴傻过活一辈子。”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道,“所以,以后出去做工也好,给人端茶倒水也罢,我也想替阿娘分忧,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你……”
李四娘仿佛第一次认识林乐钧似的,愣了半天没说话。
想起昨天收摊回家,看到儿子端来的那碗熬得粘稠香浓的小米粥。那时她就觉得,小宝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毕竟他向来生活不能自理,这回竟愿意主动打理家事,来灶房生火看柴了。
而到了今天,又从他口中头一次听到了这样的话。
一股略带着酸涩的暖意,慢慢袭上了李四娘心头,又化作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
见她听完自己这一袭心里话,哭得反而更厉害了,林乐钧顿时慌了神。
“阿娘……阿娘若是生气,狠狠打骂我一顿也好。你不要再哭了,以后我一定乖乖听话,绝不在外面惹事生非。”
李四娘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不知何时已经高出了自己一头的儿子,最后泪眼婆娑地将他揽进怀里。
她颤抖着道:“小宝这样乖顺……阿娘……阿娘怎么会打骂你呢?阿娘是因为感动才哭的。”
求医问药十几年,林小宝的痴症却一直没有任何起色。
李四娘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盼儿子能平安喜乐。她从未想过,自家儿子有一天会站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些孝顺懂事的话来。
这简直是如梦中一般的场景。
林乐钧眼睛一热,鼻尖也有些发红。
他靠在李四娘的肩头,嗓音有些微微发哑:“阿娘放心,我会挑起养家的担子,让阿娘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所以,从今往后,阿娘都不要再哭啦。”
“等了这么多年,我们小宝终于长大了……”李四娘抹了一下眼泪,“只可惜你爹走的早,看不见这一天了。”
林乐钧长吸一口气,忍住了心里的情绪。
他安抚着李四娘,温柔且笃定地道:“阿爹会看见的。”
林小宝会看见的。
另一时空的爸妈……也会看见的。
只要心里没有遗忘,死亡就不是一个人真正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强迫症又重写了一遍,以后绝对不再纠结了(默默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