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生生捱到天明，听到李四娘离家的声响，林乐钧也跟着起了床，收拾起比试要用的食材调味。

他将两条黄鱼放进置了水的木桶，挂在担子的一头。另一头的箩筐则放着油盐配菜，还有鸡蛋与面粉。

之前在东望山摘的野蘑菇，被他晒干了放在屋檐下，林乐钧抓了两把也放在箩筐里。

霜天寒露的时节，天上只落着几颗稀星。东方的日头只在天际浅浅冒了头，远山被绯色的朝霞笼罩，沉寂在静谧的清晓之间。

林乐钧挑起担子，深吸了一口晨时冰冷的寒气。正要推开院门，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乐钧——”

他回头，看到谢钰站在院中的枣树下。隔着一层朦胧的晦色，那人抬步向他走近，面容也循着晨时顺着气流浮动的微光一寸一寸变得清晰。

“愿你今日一切顺意，我在家中等你回来。”

林乐钧呼吸跟着一顿，字字句句传入耳中，心底也渐渐浮起了一阵暖意。

他笑着道：“谢谢谢兄，我会加油的！”

谢钰听闻一怔，却瞧着林乐钧已经挑起担子跨出了家门，身形也没入了霜浓雾中的村道里。

加油？

加油……是何意？

等到天色大明，太阳斜斜悬在东方，林乐钧已经来到了五马镇上。

正赶上早市，街头熙熙攘攘皆是叫卖的商贩。林乐钧在肉铺仔细挑选了几块品质上优的猪骨，还有两颗咸蛋。

材料就算置办齐全了。他付好钱，将用肉和咸蛋妥善归置在箩筐中。一转身，却和一个皮肤略黑的瘦高汉子打了照面。

那人背着枣红色的包袱，穿一身黑色短衫。目光一扫林乐钧箩筐里的食材，面上忽然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神色。

“小兄弟，瞧你这装扮，莫不是也要去参加露华书院的厨艺比试？”

林乐钧点了点头。

得了回答，那大汉盯着他扁担两头的物件一哂，又道：“你这是准备做什么菜呀？黄鱼炖肉骨？”

林乐钧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没有理会那句调笑，收起猪骨和咸蛋挑担便要走。

“哎哟，你可别嫌我话说得难听！”

那大汉两步追上去，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继续道。

“露华书院无论是夫子还是书生，都是非富即贵，什么好的没吃过？不做些名贵新奇的菜品，哪儿能在那群人面前冒尖儿啊！这回比试，来参加的厨子可都使出了毕生本领。听说祁州城里长春楼的招牌名厨陈一刀也要参加哩！”

林乐钧本就心里紧张，听他说了这一阵更是烦躁。

便加快了脚步，有些没好气地道：“陈一刀是谁？”

听闻，那人惊得瞪圆了眼，跟上他继续道：“你连陈一刀都不知道，怎么在祁州当上厨子的？”

“……我不是厨子，就是会做饭而已。”

此话一出，更是惹得那人身形一个踉跄，“你、你连厨子都不是，还想当露华书院的伙夫啊？”

林乐钧斜睨了他一眼，没理会他只顾着走路。

那人见他如此反应，搔了搔后脑勺，也能想来许是自己的话有些招人厌烦了。

“聊了这么许久，还不知道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个子生得高，两步就追上了林乐钧，“我姓王，名叫王喜，是祁州城南的如意客栈的伙夫。咱们既然都是去参加厨艺比试的，路上便一同去吧。”

捱不住他总一路跟着，林乐钧叹了口气，只好互通了姓名。

王喜这人虽然话密，但不像是个坏人。瞧他对露华书院还有这场比试十分了解的样子，或许还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二人结伴向着东望山而去，沿途还遇见了些其他参加比试的厨子。一个二个皆背着刀具与食材，一路上目光设防地互相打量。

“乐钧小兄弟，你瞧见没？”

王喜用手一指他们前方，压低声音凑近林乐钧道：“那个人是万福酒楼的掌厨徐素，做鱼脍的手艺堪称一绝。若在祁州城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真是想不到，徐素竟也来这场比试了。”

林乐钧有些不解地道：“……这个徐素，还有刚才你提到的陈一刀，他们凭着自己的好手艺，也能在祁州城的酒楼食肆取得一席之地，怎么还要来做露华书院后厨给人做烧火打下手的伙夫呢？”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

王喜道：“露华书院这次的比试，是由祁州城上下各中富商大贾合资筹办的。为了能在书院山长吴尚博跟前挣得几分面子，这些商贾可是用尽了心思。而到场的厨子，也不是都稀罕伙夫那活计的，只是借机能在那些富商权贵面前展露手艺，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嘛。”

林乐钧若有所思地听着。

原来这些厨子是把这次的比试当做一个自我推广的机会了，他们在赛场上定是要使出毕生绝学的。如此一来，竞争压力可就更大了。

“再说了，若是真的被选中了也不是件坏事。”

王喜砸了咂嘴，继续说道：“厨艺若是当真精到，便不愁没有往上升阶的路子。书院的书生非富即贵，在里面既能结识人脉，出来后还能落下一个露华掌勺好名声，怎么算都不是一笔亏本的买卖。有这层名号傍身，往后不愁没有好去处。甭说在祁州城了，就是京城的酒楼也是争着要的。”

又走了二里路，远远瞧见东望山脚下已经聚满了人。氛围堪称热火朝天，除了来参加比试的厨子，四周还围着些来看热闹的百姓。

靠近了些，林乐钧才发现山脚有处平坦宽阔的空地，整整齐齐排放着数十个铁炉灶，以及两张供给切菜的宽桌。

旁侧的茶铺已被露华书院包下了，露华书院来的人皆着一袭蓝衫。书生头戴布巾，夫子则用发冠将头发盘起。

林乐钧细细数了数，书生统共来了十人，身边都跟着随伴的书童。夫子则来了五人，摇着纸扇坐在茶铺下，看来他们就是今天这场比试的评委了。

由于报名人数过多，设置的炉灶有限。比试也因此统共被分为了三个环节、四个时间段，从而可以让所有的报名者分批上台比试。

第一环节，来者去抽签台前抽选自己的比试时间以及要使用的炉灶。

第二则是在赛场升起炉灶，烹调自己的比试菜品。烹调完毕后，会由书童将菜品呈给夫子品尝。夫子则会根据菜品的卖相如何、火候掌握、口感层次进行评判。

最后，胜出的菜品会被写在茶铺外张贴的红纸上进行公示，统共五个名额，这五人便也成了露华书院本次入选的伙夫。

林乐钧跟在王喜身后，满是新鲜劲儿地一路张望。顺着书童的指引去了抽签台，刚要伸手抓签，就听一道熟悉的声线传入耳中：

“我们又见面了。”

“欸？”他有些疑惑地抬眼，对着抽签台对面的书生辨认了半晌。

瞧见对方眼下的小痣，才发现此人原来是前几天在客店报名时帮他说话的温柔公子。

林乐钧有些抱歉地笑道：“……没能认得出来真是不好意思，那日多谢公子了！”

温柔公子也不恼，反而也礼笑着开口道：“第一场比试就要开始了，祝你百事大吉。”

“借公子的吉言，我会好好准备的！”

林乐钧点头冲他道了谢，从签筒里抽出了一根竹签。上面用蘸了朱砂的笔写着：未时第二场，八号炉灶。

握着那根竹签走下抽签台，就瞧见王喜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林家小兄弟，真是看不出来！”

他瞪圆了眼睛，震惊之情溢于言表，只低声道:“你居然还认识李公子？”

“啊？”林乐钧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什么李公子？莫非你说的是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位公子？我不认识他啊……”

“你不认识他，他还祝你百事大吉？”

王喜一脸狐疑地撇了撇嘴，“那位李群玉，李公子可是祁州知府郎的长孙。我就说你明明不是厨子，怎么还敢来参加露华书院的比试，原来是有着这道人脉呀。”

知府长孙？

林乐钧也惊了一下。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正在抽签台前忙碌的李群玉。

想起当时他替他解围的事，自己这是遇见贵人了呀。

旁边的王喜则认准了林乐钧背后有着李家的人脉，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打探着消息。

林乐钧听得心里厌烦，便趁着周围人多的时候快步甩开了他。

然后找了个阴凉处放下担子坐下。距离未时的第二场比试还有一个时辰，他准备观摩一下待会的第一场比试，也好给心里留个底儿。

不知过了多久。

瞧着抽中第一场比试的厨子陆续上场，林乐钧在旁边看着，心里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伴随一道铜锣声响，场上的数十道身影便在炉灶与厨案前来回穿梭。

每场比试的菜品准备时间为半个时辰。两刻钟的时间内，参选的厨子要将食材处理完毕，切割、翻炒、烹煮，最终呈现出一道完美的菜品。

由于比试是公开报名，也有些本就不是厨子的人混入其中。有个刀工奇差的，切的红绿丝仿佛是红绿条。

还有个火候没控制好，食材一下锅便直冒黑烟，呛得人泪流满面。

最好笑的是，其中有个年轻人连火都不会生，惹得旁边围观群众哄堂大笑。

那人反复试了好几次都不成，最后臊红了脸，灰溜溜地逃下了台。

有些人是来闹笑话的，更多人则是有真本事傍身的。林乐钧四下观察着，目光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个围着头巾的中年汉子身上。

单看他手上的菜刀，刀口锋利，寒光耀眼。只在肉身上轻轻一刮，轻薄如翼的肉片便顺着刀刃滑了下来。

旁边的炉灶上煨着高汤，单是飘出的水汽，携着浓香便惹得围观者垂涎三尺。切好了肉片，他又从身后拿来秘制酱料，加入清水与蛋液稀释后，将肉片浸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