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生不过一个燕岁观的库头,死了便死了,掀不出什么风浪。禁卫军首领程俨如今不在京中,副统领黄今忠怕惹怒天颜,暂时叫了停,道横竖未真出大事,许是那信生因私怨所为也未可知,要待圣上出观之后,奏请圣上再做决断。
皇帝已在观中待了三日,焚香沐浴,禁酒禁荤,以待开法坛,闻天意。
到了这日风和日丽,玄及在观中高处,开设法坛。上首青烟袅袅,地面绘了覆地星宿,四个方向皆摆上甘露碗及开光五谷,声乐齐鼓。
皇帝身着袍袖青衣闭眼坐在高位。
下头跪了几名少年,玄及吟唱声断,旁边走出几个小子,拿的拿匕,拿的拿碗,往那几名少年手上便是一割,鲜血涌出,疼得几人咧嘴。
盛了两满碗殷殷红血,这血碗便摆在南北甘露碗之旁。人亦被押着跪坐在血碗以东,法阵中血腥气浓重。
玄及真人舞剑踏罡,风起阵阵。良久方才停下来,额头汗若水淌。
声乐一停,皇帝睁开眼睛。
“如何?”
玄及道:“禀圣上,圣上在天为黄天真君,下凡真身化为须弥山天地骨,得镇天地。借几位少年人的命中水土灵气,贫道得窥须弥山一二,果见其间山泽不通气,水不济木,山木枯死。灵气不在,邪祟欲出,方有祸事。”
皇帝皱眉:“如此说来,太庙中寿木枯死便是此因?”
玄及抚须颔首:“正是,此次天佑大郢,寿木枯死是上天预警,若压不住邪祟,怕就会伤及陛下此身了,望陛下早做应对。”
皇帝急问:“那依真人之见,如何才压得住这邪祟?”
玄及徐徐而道:“自然是恢复山之灵气。气由木而生,木枯则气竭,人乃天地间至灵之物,若能得命中有贵木又兼有煞气之人在皇上左右,尽可起助木复生之用,于圣上更是大益。”
皇帝眉头蹙起,身子略略前倾:“此人身在何处,真人可能掐算得出?”
玄及微微一笑,抬目观天,又闭目片刻,方道:“前日贫道夜观天象,太微星紫宫中生白气,气雾散尽现明星,落入西南,今夜亦如此。”
玄及微一招手,便有内侍将卷册奉上,继续道:“贫道已让人整理西南方向各府各人之册,推算一番,正合了定国公府穆大姑娘的四柱八字,命带贵木。定国公府镇守西北多年,杀敌无数,煞气亦重。这穆大姑娘正是最好人选。”悠然一笑:“且穆大姑娘的命格与大皇子甚是相宜。”
皇帝看着手中卷册,若有所思,真是上天有灵,倒合了他近日的打算:“定国公府确实不错。”
宫中太后耳目众多,不过半个时辰就得了消息。
“穆双安?”
“正是,”景姑姑躬身回道:“听闻皇上回宫便下旨。”
太后揽镜自照,问:“以什么名义?”
“说是皇上替大皇子相中了穆双安,不过是看二人年岁都还小,便依着前朝端肃皇后一般,说入宫恩养,待到二人长大些,再下明旨赐婚。”
钗环戴在头上总不得意,太后一把丢开,冷冷道:“皇帝好费心思。开国六公令他如鲠在喉,愣是在其中挑中了定国公府这把硬骨头。”
“依太后看,此事如何咱们如何应付?”
太后起身走向外殿,道:“叫李多年过来,哀家有事嘱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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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再次领着一队人,跨马来时,穆双安正束着裙子,爬在树上掏鸟窝。穆清、穆墩在下头替她加油鼓劲,偏的这树,长得极高大,伸着枝丫便到了院外,她踩着树枝,高高立在其间。
一人立马,一人抱树,遥遥相望。
李公公握着圣旨的手不由自主抖动两下。
穆双安尴尬地扯着嘴角笑笑,飞快从树上滑下来,理了理衣裙。
门口之人早传进去消息。穆老夫人带了两个儿媳匆匆迎出门外,说话几句,又将李公公迎进院内,摆上香案,跪地听旨。
圣旨只说皇帝怜穆双安年少失怙恃,特宣其入宫抚养,别无二话。
众人叩谢皇恩。请李公公吃了茶,送了谢金。李公公临要走了,忽又笑道:“瞧我,差点忘了,险误了大事。”
“今日来,还有一要务,是特来替太后娘娘送礼的。”说罢挥挥手,身后一人上前,揭开手中箱盖,原来里头竟是一株罕见的烟笼紫,如今还是个花骨朵,含苞待放,莹润光泽。
穆老夫人心中一沉,在大郢牡丹乃是国花,寻常人家不可培育。
李公公笑言:“太后娘娘说知道小姑娘家都喜欢花,这不,今早刚开出的一个骨朵。特叫我给穆大姑娘送来,真是上心。”
穆双安挤出丝笑,接了过来,叩首谢恩。
李公公忙拉起她,笑眯眯道:“姑娘前程远大,日后自有青云万里之时。”又一顿夸赞,直说得她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等淑女。
穆老夫人忙道:“公公快别夸她了,如今已是个最淘气的,整日上房上树,公公这般夸她,明日说不准就要揭瓦洒叶了。”众人一笑,穆双安臊了个脸面通红,跺跺脚捧着花跑了。
李公公只说还有事,便也辞了出来,临走前特意同穆老夫人道:“老太君别怨我多嘴,这人便同花是一般,金娇玉贵的,就得放到沃土里才养得好,同样的两个花盆子,看着差不多,里头可差多了,若是去了那贫瘠之地,只怕未开便先谢了。”
穆老夫人面无异色,忙应了。
宫里人返转之后,穆老夫人顿收了面上笑容,心中惴惴,反复揣摩宫里头是个什么意思。
李多年从穆府出来,翻身上马,有一不起眼的小兵策马随其后,低声问:“公公可将太后娘娘的话带到了?”
李多年忙道:“是,太后的话我原封不动的说与了穆老太君。”伸手擦了擦额际,皇上与太后不睦,他夹在中间,当真是步步惊心。
李公公三天去了定国公府两趟,前一次还好说,是各家各府都去的,这第二次却不知是为的什么,自有那好奇打听的,问得出来更是啧舌,宫里头竟看上了穆双安做大皇子妃。穆双安数次三番不合规矩,名声凶悍,就连位卑的左家拼了命也要退婚,原以为穆双安必将老死穆家,不想竟还有此恩遇。当真是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不管外头如何议论纷纷,穆双安只待在府中狠学了几日规矩。
这日门房递话进来,道是京兆府尹李家的小姐来了。
穆双安一连声道:“快快请进。”自己又带着丫鬟在院门相迎。
见到李婉,她几步上前挽住手,道:“你终是来了,我这几日险些被憋死。”
李婉好笑道:“万是想不到你这巾帼阵里的英雄也有今日。”
穆双安垂头叹道:“若论拳脚我不怵,可这走一步磕两个头实在难受。”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李婉道:“你这几日只在家中,却不知外头可炸了锅。”
“何事?”穆双安顿时来了点精神,“可是燕岁观中那起贼人之事有了后续?”自她回府后,再未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想着李婉之父乃京兆府尹,或许消息灵通。
若此事可现于人前,便可叫人知道,所谓地占示警,其实不过是处心积虑,以为的天意,其实都只是人为罢了。
李婉摇头道:“那倒不是,禁卫军办案子,向来神神秘秘的,我也不知其后如何了。”而后掩嘴一笑,道:“我是说,如今京里头只怕无人未听过穆大姑娘的大名了。”
穆双安闻言,眉心一皱:“外头又传我如何不规矩了?”
李婉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都羡慕穆大小姐这般造化,着实好命呢。”
穆双安眉头未开:“这算什么好命,没意思得紧。我这两日光是学规矩就磕头无数,他日进了皇宫岂不更甚。”
李婉有意开解她,道:“我只说一事,你听了必定欢颜。”
“何事?”
“那马弦儿气得在家中直跺脚。”
穆双安果然“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她素来心气高,这‘好事’倒该给她的。”
李婉忽有些促狭:“听闻大皇子今日下午要去燕岁观迎陛下出观回宫,你可想偷偷去看看?”她声量压低,笑言,“我娘去过宫宴,说宫里头两位皇子可都是难得好样貌。”
“管他是圆是扁的,也不与我相干。”
“如何不相干,日后你成了那皇子正妃,我还要给你行大礼呢。”
“好啊,让你笑话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两人笑闹着跑远。
虽穆双安对大皇子无甚兴趣,却对出门兴趣极大,在二太太那磨了几句,到底把二太太说得心软,可怜她日后被关在宫城之中难再见市井之貌,便同意了,道:“许你出府没问题,你却要保证束着性子,绝不在外头胡来。”
穆双安满口答应。
李婉立在一旁笑道:“二太太请放心,还有我呢。”
二太太笑道:“我晓得你是个稳重性子,却不知怎的跟我家这个跳猴投了缘。罢了,我也做回好人,你们多带几个人,早去早归。”
两人欢欢喜喜出了门。如今正是五月中,市井街道熙熙攘攘。李婉陪着穆双安在街头瞧了半日热闹,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了,拉着她便往曲水楼去。
“皇上出观回宫,曲水楼是必经之地。”
她们既知这是必经之地,禁卫军自然也知。今日的曲水楼不如平日好登,楼前列了一排的禁卫军,对每个登楼之人详细盘问。
冤家路窄,穆双安一眼便认出,此时在楼前盘问之人旁边站着的正是那“耳将军”。
守门的小兵眼光在她二人面上巡梭,问:“你们要上楼做什么?”
李婉道:“听书喝茶。”
“今日楼中不卖茶。”
“听闻曲水楼中风景好,欲登楼一览江景。”
小兵皱眉道:“今日贵人车架当街过,闲杂人等不可侵扰。”
本来说偷偷看看大皇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并非是执意而为,既然上不得楼便算了,两人正欲携手离开。忽然旁边“耳将军”开了口:“让她们上去。”
小兵一愣,到底不敢再拦,叫二人上了楼。
楼中小二亦是战战兢兢,领着她们上了二楼,李婉偷偷问:“方才那位大人你可认得?”
穆双安撇撇嘴,道:“燕岁观时,有过一面之缘,听人叫他耳大人,想是那个靠着构陷上位的中郎将军。”
李婉点点头:“相貌出众得很,只是看着就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两人说了几句,就将他抛至脑后,兴致勃勃要等着皇帝车架经过,好看看大皇子有多俊。
“噔噔噔……”又有人上得楼来,竟还是那“耳将军”。忽见他手指一点,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