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之门,最是讲究规矩,奴仆丫鬟不少,行动来去间需悄然无声。
穆双安却被一阵喧哗吵醒,抬手掀起纱幔,外头不过一点蒙蒙亮。见到动静,大丫鬟静川忙走上前来:“还不过卯时,小姐多睡会儿吧。”
穆双安道:“外头吵闹声大,如何还睡得着。”
静川听她如此说,忙伺候她穿衣,又拿来温水漱口。
待到玉笑端着饭食进来,穆双安方问:“今日怎么了?竟这般热闹。”
穆双安跟前四个大丫鬟,属玉笑最是跳脱,消息也最灵通:“二太太的妹子,那位赵夫人昨日生了个胖小子,赵家人今日一早就带着人上门了,方才正过咱们门口,扰了姑娘。”
穆双安笑道:“这倒是个好事,该去贺一贺。”
匆匆用过饭,叫静川挑出件她幼时曾带过的翡翠平安扣,水头极好,青翠欲滴的,便往二太太所居的辉园而去。
穆双安一路喜气盈盈,直至走到辉园门口,一个守门的也无。玉笑奇道:“珑香姐姐素日守着这门一步不肯挪的,今日竟不在,莫不是见二太太高兴,进去讨赏了?”
穆双安见那门上有些刮蹭的痕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一沉,匆匆便往里去。果然行至里头后屋房前,听见哭喊吵闹之声不绝。
听二太太米氏怒道:“你们这些人好没道理,我妹子嫁到你家,侍奉公婆丈夫无有不勤谨小心之处,昨日刚刚生产吃了好大的苦头,正该修养调理,可你们一来,张口只说这孩子不祥,凶神一般要将她二人带走。给你家繁衍子嗣,竟还要回你赵家问罪么?”一语终了,里头传出瓷盏碎裂之声,幼儿被惊得哇哇大哭。
外头穆双安恐米氏吃亏,忙跑进去,见那边有数个身形壮硕的仆妇跟在一老妇人身后。个个面目狰狞,哪里像是得喜的样子。
这头米氏站在刚刚生产的赵夫人床前,对她们怒目而视。其身后不过几个丫鬟,本该守门的珑香也在,个个身量纤细,比对着对面,实在是不中看。
两名仆妇走上前来就要抢床上的幼儿,这边丫鬟们正要阻拦,只是力气实在不敌,孩子正要被抢走之际,床上的赵夫人忽扑到地上,拿着碎瓷片比在腕上就要割下。
千钧一发之时,穆双安身影如风,跃至赵夫人跟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瓷片,又将床上的幼儿抱在怀中,那两名仆妇哪里是她的对手,用点巧劲就被穆双安推退数步。
赵夫人反应过来,伏地大哭:“求娘看在我儿乃赵家血脉,是娘的亲孙,放过孩子一命,不然我亦活不了了。”
那老妇人毫不动容,冷道:“这等恶子,我无缘消受。你既已嫁给我儿,便是我家的人,我说他今日留不得,便留不得!”
米氏冷笑道:“赵老夫人好大的威风。借着米家的力,如今得了势便翻脸不认人。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这是在定国公府不是在你赵府,由不得你胡为!”
赵老夫人亦怒道:“就是在凌霄宝殿,我今日也要把这恶子溺毙了!”
穆双安问言皱眉:“论理我是小辈不该多言,可老夫人之言实在骇人,老夫人方才是说要溺毙亲孙?”
赵老夫人冷冷看她一眼,其身后一仆妇道:“此子生于浴兰节,乃恶月恶日出生之子,昨夜我家大人已请玄及真人的高徒,五恩大人批命,此子乃恶子,命格极硬,厌胜亲人,妨害亲缘,留不得。”
穆双安不愉道:“这话不通,稚子无辜,怎能因所谓的命格而断他善恶?”
赵老夫人道:“真人乃国师,可知国运,真人的高徒,难道还看不清一个小儿之命?”
穆双安只觉难以置信,怎可愚信至此。
赵夫人大哭:“环郎呢?环郎为什么不来?”
赵老夫人冷道:“恶子害父,环儿自然不可来。”言下之意,赵环亦是同意去子的。
米氏啐了一声,冷笑连连:“当初瞎了眼,竟将妹子嫁与你家,不问本事,偏问鬼神。”
曾经的情话还言犹在耳,如今赵环竟要杀了与自己唯一的孩子,赵夫人受不住这打击,心中满滞,泪流不止。
穆双安跨步在前:“既然冥顽不灵,你便尽管来上前试试,看能不能抢走。”
穆双安的悍名赵老夫人也是知晓一二的,晓得这些仆妇就算全上也未必是她对手,只是想起昨夜之言,此子之命太过凶恶,若留一天,亲缘之命就被妨少一日,咬牙道:“她既嫁到我家,便是我家之人,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带走。”带走之后如何处置,穆家的手伸得再长也管不了。
赵家人恁的奸猾,特选了这大早晨的过来,晓得定国公府多孤儿寡母,为避谣言是非,不到天大亮,护院只得在府外巡守,不得进后院。如今院中只有些娇女妇人,便有穆双安一人也不足惧,非是要同她做生死斗,只是要将她手中的孩子夺过来,或者推摔在地便是,她再是武艺高强,也有顾及不到之处。
几名身强力壮的仆妇得命就要上前。
拐杖“笃笃”敲地之声打破了一室剑拔弩张的凝滞气氛,兴妈妈搀着穆老夫人从门进入,不急不缓的声音响在每个人耳中:“我穆家沙场来回,不惧生死,更不信鬼怪命格之言,前日赵家既说将她二人托于我府中一月,那这一月自要保她二人安危,赵老夫人请回。”
穆老夫人英武刚烈,年轻时也曾戍边御侵,最是德高望重,便是宫里也尊称一声老太君。穆老太君一发话,纵是赵老夫人也不敢再过放肆。明了此事今日难成,只斜觑着伏地痛哭的赵夫人,咬着牙冷冷撂下话:“便给你一月之期,你若还想回赵家,就该知如何做。孩子总会再有,恶子断不可留!”
赵家一行人来去匆匆,珑香将赵夫人扶上床,穆双安将幼儿放置在赵夫人身侧,孩子长得极好,虽刚出生也白白嫩嫩招人喜爱,许是哭累了,如今正睡得香甜。
赵夫人如珍宝般看着自己的孩儿,抚上他面颊的手微微发颤。
穆双安跟在穆老夫人身后出了院门,走出几步,穆老夫人一指头点上她脑门,叹道:“你这毛躁性子,何时才能改了?我若不来,你可是要将赵家人打倒一地?”
穆双安微垂了头,道:“实在是那赵老夫人所言太过骇人,竟要因莫须有之事,溺杀亲孙。”一向清亮的声音也似蒙了尘,“如今人人信奉玄及,个个深信那些命格、占卜之言,为此甚至不惜子孙性命,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穆老夫人眼望天际,初旭自云层钻出,慢慢铺洒整片土地:“悲欢离合,生死病痛,世间道路难行,遂想通过求神问佛,达成所愿,以求心之安处。”
穆双安思虑良久,抬起头,声音坚定道:“祖母,我不信这些,我也想叫世人都能拨开这遮眼的云雾。”
穆老夫人闻言,转头认真看了看穆双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是个聪慧孩子,想做便去做,祖母亦想看看云雾退散尽后的清朗蓝天。”
都说人世间常悲喜相通,这头穆府中有悲伤欲绝的母亲,那边禁卫军卫狱中,亦有痛苦嚎啕之人。
昨日在燕岁观中抓得的贼人都悉数投了卫狱,这一日犹如在地狱中的刀山火海蹚过几遭,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
“禀二皇子,贼人受不住,已晕过去了。”
被唤作二皇子的,竟就是那日在燕岁观中的少年,他坐在椅中,面色漠然,卫狱之中四处血迹斑斑,灯火昏昏,照得他如在森罗炼狱一般,冷道:“泼醒!”
兵士拿来一桶冰凉水,泼于贼人之面,那人悠悠转醒,再睁眼,嗓音艰涩:“莫,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我们不过都是拿钱办事。”
上官凌眼皮微微一掀,问:“拿了谁的钱?办的什么事?”
“我们,我们都是有案在身的待罪之人,原听说青山寨有好汉举事,欲去相投。却不料去到那处,已人去楼空,而我等钱财已是用尽,路遇一道人,说与我们几人一人十两金,只需替他办一事,在浴兰节将海棠林烧了便可。”
“燕岁观中正招后厨杂役,我等几人进了后厨,之后日日在观中听他调遣行事。”
有小兵踢了他一脚:“先前问你怎的不说?”
那人脑袋昏昏却哭了出来:“那道人拿了我们毛发,若将他说了,他一做法,我几个兄弟就都没命啦。”
上官凌面露不耐,道:“你口中所说的道人叫什么?”
“信生,是观中的库头,管观中钱帛财物。”
原本抓这起贼人时,因着燕岁观乃大郢国观,玄及深受皇帝看重喜爱,无有实证倒不好在观中大肆抓人,如今有了证言,好叫那信生来狱中仔细问问,想假借天地占言行什么妖事。
有一人急急站出来,道:“二皇子,末将这便带人去拿人。”
上官凌瞧他一眼,这便是姓耳的中郎将军,穆双安那日一口一个耳将军,似是将他认作了此人,眉心一皱,到底没说什么。
燕岁观不远,只一个时辰便可来回,再算上抓人,或需两个时辰。可一个时辰刚过不久,禁卫军整队便返回了卫狱。
上官凌看着他们两手空空,问:“人呢?”
耳将军抱拳跪地:“禀二皇子,信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