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长秋宫,日头以西,冬日的凉风吹过,不粗砺却自有一股深寒,穆双安不禁打了个寒颤,原来背心已湿漉,适才强忍着,心中的惧怕此时才喷涌而出。穆府中人事简单,从未有过这般的惊心动魄,欲致人死地之事。幸得她入宫后万事谨慎,一步一步都思前想后,务求周全,幸得旁人欺她年幼必不成事,未有部下周密之局。原来这便是深宫,除了无以自遣的平淡,还有踏错一步如坠深渊的恐怯。
只是今日恐惧,却再不能伏在祖母怀中哭泣,她自以为收得很好的情绪,在见到上官凌,听到他凶巴巴的问可好?一瞬间红了眼眶。
上官凌顿时慌了神:“你这是怎么了?”
穆双安没好气回道:“要你管。”
少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见她对着旁人开心的笑也生气,见她红了眼眶更是生气,一颗心就像泡在了酸缸子里,酸酸涩涩的,又不知到底为何,找不到根源的情绪,既莫名让人烦恼又有些上瘾。有心与她吵几句,一开口又没了脾气,只说:“你莫哭,上次真不是我告状的,你若不想与我动手,我日后再不找你切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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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璋宫,上官凌一走进内殿,就见魏贵妃恹恹的坐着。上官凌跪下行礼道:“母妃安。”魏栀叫了起,道:“这也无旁人,还讲这些个虚礼做什么。”
上官凌笑笑:“礼不可废,今日程统领家中有事,下午得了空,儿子便去造办司将母妃喜爱的雁翅金簪取了来。”
魏栀露出丝笑意:“你成日里东奔西跑的,也不嫌累,得了空该好生休息。”
上官凌轻声道:“母妃心疼儿子,可也要多念及保全自身。”
魏栀闻言一愣:“你这是何意?”
上官凌低下眼帘:“母妃今日为何事闷闷不乐?”
魏栀脸色微微一变:“后宫之中尽妇人事,不与你相干。”
上官凌轻声道:“母妃原先恩怨分明,最不屑后宫之中栽赃阴谋之事的。”
此时殿中除了亲信并无旁人,魏栀噌的一下站了起来,高声道:“我是为了谁?你样样都好,样样都争尖,可皇上几时正眼看过咱们母子?他心头只有那个早就死了的池仙妘,只有池仙妘生的孩子他才当个宝。他不喜我倒也罢了,怎么过不是过,可他先是起复了聂怀给上官琦当太傅,现又要将穆家女配给上官琦。他这是做什么?他这是要生生把我们母子逼死!”
上官凌轻叹:“母妃糊涂,枉做了她人之匕首。皇上欲将穆双安配与上官琦,是为了与穆家示好,是让穆家心甘情愿上上官琦的船。就算不是穆双安,是穆家的任何人都行。可母妃若毁了穆双安,又授人以柄,便是将小辫子亲自递至她人手中。日后她想掀起什么样的风浪皆看她意思,母妃陷入危境如何自处?此其一。”
“穆府之势,具在前朝,只要穆砚不倒,穆家就倒不了。魏家如今与穆家虽不如从前那般相好,但到底有几分先祖的香火情。若因此与穆府交恶,得不偿失,此其二。”
“好了好了。我原也没想要谁的性命。”魏栀低声嘟囔道:“谁承想她下手这般狠重。”
上官凌离开之时对温姑姑嘱咐道:“姑姑辛苦,莫送了。只是那马婕妤心思狠恶,母妃又是个耳软心软的,姑姑勿要盯紧些,莫要叫母妃被她诓骗了。”
温姑姑满口答应,只送至殿门口时方略略迟疑道:“殿下是光明伟正之人,不知这后宫本就蝇营狗苟,”
上官凌苦笑:“我如何不知,若都光明伟正,我那小妹妹也不至于在娘胎里就没了性命。正是阴暗蝇苟之辈太多,方更要小心谨慎,莫被小人寻得可乘之机,反伤人伤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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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小季子来禀皇上驾到。倒让皇后有些吃惊,忙领着人迎了出去:“今夜风大。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伸手牵住她:“朕想来,便是大风难行也无法相阻。”
皇后一愣,复又笑了:“皇上总爱说笑。”
两人携手步入内堂,众宫人皆尽退下,皇后替皇帝揉了揉额角:“皇上今日感觉如何?”
“李然这几服药还行,夜里能睡得几个时辰了,只仍觉心口发闷。”
“皇上可不能再任性,不管再忙,汤药总得坚持着按时喝。”
皇帝见惯了势力讨好,再见她数年如一日的关怀问候。心中触动,不由叹道:“原先总觉得这帝位千好万好。可如今我却总怀念之前咱们在王府的日子。”
皇后不语,只手上不停的替他轻柔按着。又轻声道:“今日晚些时候卢选侍去了。”
皇帝点了点头:“她也是可怜受累,按着规制好生葬了吧。”
皇后答应下来,又道:“日夕时程统领来回了话,慧心咬定了是她自己一人所为。”
皇帝闻言冷笑:“这个扣做得有够蹩脚的,鱼没网着倒把自己兜了进去。”
“听皇上所言,这是心有所疑了?”
皇帝恨得咬牙:“有疑又如何?他们如今势大,裹挟着朕已不是一日了,总有清算的时日。”一动气只觉心口突一阵闷疼,一口气似有些夹杂着上不来,张嘴低喘了起来。
皇后听他所言,晓得他是疑上了太后,忙替他拍背舒气:“皇上且保重自己身子。”
皇帝攥紧了拳:“我这身子保不保重的,也无甚意思。”
皇后心中难过,不愿彼此伤心,有意转移话题,道:“皇上今日也算见着穆双安了,觉得如何?”
她见穆双安今日,举止得当,聪慧过人,本以为皇帝会大加赞赏,却不料他眉头紧蹙,慢慢道:“瞧着倒是个聪慧的,又怕过于聪慧,不是我儿良配。”
皇后亦是聪明人,只这一句便明白了,皇帝想要给大皇子配个聪明人做正妃,却又不能太聪明了。若是家世普通,或还可以,只是她又姓穆:“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慢慢道:“匕首贴身,或会割伤皮肉,若攥在手中,倒能抵御外敌。我看着她虽聪明过人,但性子冲动直率,这种脾性倒还算可用。如今能用且用,若锈了或有伤人之意了再扔不迟。”语气平缓,可话中的狠厉之意却让人无端生出一身冷汗。
慈恩宫中,太后气得狠了,拿起手边的镇纸便朝魏栀扔过去。
姜绿吓得心都要飞出去了,再管不得许多,扑上去便挡在魏栀身前,额头被镇纸砸得通红,不住的磕头求饶:“求太后娘娘息怒,求太后娘娘息怒,我们娘娘也不知马婕妤做事这等毛躁。”
“蠢货!哀家不是没教过你,你若要害人,就要手脚干净利落些,你倒越发的活回去了,折在一个小丫头手里,都以为是我看穆双安倒向了上官琦,要除了她,穆家这回用不了了,你生生坏了我一局好棋!”
“姑母,我,我不过是为了凌儿。”魏栀掩面痛哭。
太后咬牙冷笑道:“我话先放这。凌儿有你这等蠢货娘亲,难堪大用!滚回你宫里去。我少见你,还能多活两年。”
待到哭哭啼啼的魏栀被姜绿搀回去了,太后身后的崔姑姑这才端着茶盏上前:“娘娘自年轻时就是爆碳性子,太医总说要修身养性修身养性,娘娘总记不住。”
太后喝了口菊槐茶,嘴中丝丝苦味,叹道:“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要不是没几天好活了,何必走这急棋,此棋虽险,若成了凌儿便能多一道保障。皇帝不是哀家的亲儿,自来与哀家不是一条心,难为他熬了这么些年,魏家这么些年在朝中威势积重,与皇帝终有一搏。前朝后宫处处有钉子,轻忽不得,可你看看她,入宫二十余年了,嚣张跋扈的样学了个十成十,别的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我若去了,凌儿可怎么办?”
姑姑替太后顺着后背心,宽她心道:“娘娘千岁,还有九百多年,不急操这份心。再者说,后人皆有后人福,娘娘只管保重好自己,方才是二皇子,是魏家的万年福呢。”
太后一听这话,不由得笑斥她道:“你这老货越发胆大,倒敢编排起我来了,少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谁稀罕当这王八当这龟去。”
崔姑姑也笑道:“只要太后笑了。奴婢便是即时变成了王八也情愿的。”
太后笑了一阵,方叹道:“哀家本想着凌儿若是能与穆家结亲,以魏穆两家的军权威势,皇帝至少十年内不敢轻动,再待十年,凌儿大了,军权在手,又有何惧。只是如今这棋局已死,况如今后宫之中人心各异,今日这出倒叫我有些出乎意料。”
又道:“马婕妤是个妙人,胆子大,心也狠,这一招把我都摆了一道,我一时看不分明,不知她是听命于谁?”
崔姑姑迟疑着小声道:“难道是圣上?”不怪她做此想,宫中能有胆量有能力与太后相悖的,除却皇帝还能有谁。
太后却摇摇头:“越是看着像,就越怕以已度之想当然,反而漏掉了其中关键。”她旋即微微一笑:“如今皇帝宫里比起先帝时,人少多了,却热闹得紧,既然有人想叫穆丫头见见这真正的皇宫,不如助她一臂之力。”
崔姑姑略一思量,道:“奴婢明白了。”
太后闭上眼,抚着腕上白真珠。崔姑姑等了片刻,见太后再无旁言,退至一旁,燃上檀香,取下撑窗竿,悄声退了出去唤来个小内侍。
第二日,流水般的赏赐进了庆桂阁,姑姑满面笑意,只道是太后知道穆小姐受了委屈,叱责了魏贵妃娘娘御下不严的糊涂之举,再送些小玩意来。
穆双安不敢辞,连忙跪下叩谢天恩,却被姑姑一把扶住:“太后娘娘平日里素爱礼佛,最是心慈亲和的,姑娘进宫后太后娘娘好几次问起过姑娘的饮食,穆姑娘若是有心,何不亲自抄录心经奉与太后,亲自去慈宁宫谢恩岂不更好?”
穆双安谢过姑姑,仍跪下规规矩矩磕过头,方道:“太后娘娘天恩,穆双安万谢难表,来日定亲奉心经再谢娘娘之恩。”
姑姑笑道:“姑娘是极懂礼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姑娘只管常来慈恩宫,太后娘娘定是高兴的。”
不消大半天,太后娘娘流水般的赏赐进了庆桂阁,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半个宫院。
下午,四公主也不许旁人通报,悄摸摸溜到内殿,穆双安正在抄录经书,一个个簪花小楷端的是工整好看,四公主玩心上来,也不言语,扑过来便蒙住她的双眼,变了怪声道:“这小娘子生的怪好看的,写字也怪好看的,快随我回家做我夫人吧。”
穆双安噗嗤笑了出来:“那感情好,我平时里银丝酥油卷就要吃三个,荔枝甜肉也要个四碟,鲜笋火腿汤嘛,两桶就够了。老爷可有?”
四公主气得伸手就去挠她腰间软肉:“我上次随父皇去猎场,不过多吃了几碗饭,你便笑
话我到现在,看我不给你点厉害瞧瞧。”
两人玩笑了半日,四公主鬓发乱了,南霜方要上前,四公主让她退下。非拿着银梳缠着穆双安与她鬓发。铜镜里,芙蓉面杏眼带笑,四公主道:“太后娘娘素日里对我们都淡淡的,对你倒是好。”
穆双安轻刮了下她的脸:“这是羡慕了?我可是很大方的,玉笑快包了簪金手钏,翡翠串珠送给公主。”
四公主气笑了:“好啊,我是这般眼皮子浅的人?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说着又要扑上来,穆双安笑闹着躲一旁,只求饶道:“好姐姐,好姐姐。双安再也不敢了。”两人一会儿玩笑一会儿打闹,直到用完晚饭四公主才回去了。
静川端过两盏油灯:“晚间了,小姐还写字吗?”
“再写会儿吧。”虽然上次的事像是揭过了,只是慧心一人谋害其主,刺课死罪,之后马婕妤和魏贵妃也甚少出宫。
她后来再多次去慈寿宫请安,十次有八次见不着人,纵使见着了,也只是淡淡的。可见太后是对她有了心谤。今日太后娘娘的这番突如其来的赏赐,倒叫人有些不踏实了。
静川贴心的备好纸笔,又端来炭盆置在一旁,拿着挑竿轻轻拨弄着黑炭,道:“这几日日头越发短了,小姐仔细着别冻了手,再抄一会儿便歇了吧。”
穆双安笑着应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不过是借着写字理理心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