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宫廷已入初冬,长秋宫外种了一排枫香,如掌一般的叶子已染上了最深沉的火红,阳光照耀下,犹如一团团簇红的跃动的火苗,冬来好风景,今日却无人驻足欣赏。长秋宫中,卢选侍突然抱着肚子喊疼,她素来好颜色,锦绣示人,如今却躺在床上,左翻右滚,口中哀嚎痛呼。殿里宫人乱作一团,马婕妤闻讯而来却被个小宫女撞了满怀。
“哎哟。”身后的宫女赶紧几步挡在马婕妤身前,一把将那小宫女抓了过来,“作死呢,瞎跑什么。”
小宫女吓得抖如筛糠,跪在地上直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马婕妤没好气打断她:“行了,怎么回事?慧心呢?”
小宫女伏在地上哭道:“卢主子一个时辰前就觉腹痛难忍,方才......方才见红了,慧心姐姐去请皇后娘娘了。”
马婕妤一听就蹙起了眉头,刚想说话,身后便传来了皇后驾到之声,忙转身行礼。
皇后风风火火赶来,径直往屋内走去,宫人慌忙打起帘子,及至床榻前,皇后细细看了几眼,安抚几句,却被卢选侍一把抓住手,声音颤抖:“娘娘,奴婢不争气,怕是,怕是不行了。”一语毕,已是晕了过去。
卢选侍今年不过十九岁,正是如花盛放一般的年纪,本应是锦绣年华,明丽多资,如今却毫无生气,一张脸涨得青紫,看着可怖。
穆双安跟着宫女匆匆而来,经过外室时见着外桌上羹碗碟筷仍未收拾,满桌狼藉。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只觉不安。
穆双安刚至内室一露面,未来得及行礼,马婕妤快人快语,劈头盖脸就质问她道:“我只问你,几日前是不是你差人给卢选侍送了一瓶月丹酿?”
穆双安被她突然问得一愣,答道:“前些日子我是差人各宫里都送了一瓶月丹酿。魏贵妃娘娘之前说月丹酿滋味甜美,我便各宫都送了一份。”
魏贵妃泪眼汪汪,哽咽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马婕妤言语咄咄,魏贵妃又是这般作态,穆双安大为不解:“不过一壶月丹酿,这是怎么了?”
马婕妤道:“卢选侍喝了便不好,如今已是去了半条命。”
穆双安听后问道:“卢选侍生病,娘娘觉得是我送的月丹酿所致?”
马婕妤刚要说话,忽闻外头一声唱和:“皇上驾到!”
众人慌忙下跪,穆双安低垂着眼只见一角明黄衣袍从眼前闪过。
皇帝脚步略有些虚浮,走的不算快,待到高位安坐才道:“都平身吧。”
这是穆双安抬头看皇帝,只见他面颊瘦削,似有些病容的样子,只一双眼眸寒光湛湛,像极了锐利的鹰。
这一屋子人不算少,卢选侍品级不高,所住屋舍也不算宽大,这么些人实在有些拥挤了,皇帝轻咳一声,立刻便有小内侍将窗户打开,一丝丝凉风吹进原本有些燥热的屋内,皇帝环视一圈,沉声问:“怎么回事?”
慧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带哭声倒也叙述得清楚细致:“回皇上,选侍今早起床就觉胃口不佳,只喝了几口香米粥,之后除了饮水再无进食。待到午膳时,选侍仍未有什么胃口,便叫奴婢等人取了月丹酿来饮了几口,又吃了几口菜并茯苓酥。午膳后顿觉不适,腹痛如绞,还生生呕出几口血来。”
太医正立在下首,忙接着道:“卢选侍面色青紫肿胀,唇黑,腹痛,口腹出血,脉象紊乱,似是......”太医顿了顿,接下来话不敢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似是中毒了。”
皇后眉头一蹙:“中毒?中的什么毒?”皇宫大内,宫禁森严,物件采买交往均有记档。怎么会有毒药,又是如何进入的长秋宫。
太医略一沉吟:“似是误食了出冬,出冬状似月丹,只是花瓣多一层金边,花叶均有剧毒,食之难救。”
皇帝沉着脸,只问太医:“卢选侍可还有救?”
太医略略沉吟,为难道:“出冬毒性剧烈,食之实在药石难救。”
皇后面色凝重,淡淡道:“既如此,通知宗府准备着吧。再验,看这毒到底在何处。”
活生生的人这样便死了,若毒是在月丹酿中,穆双安难逃刑责,穆双安记在皇后名下教养,出了这等事她自然也有连带责任。若是在旁处,皇后也难逃一个管理无能之责。
太医得了令转首下去了。皇帝安抚的拍了拍皇后的手,马婕妤倚着墙,看着这一幕,心中怨毒得很,此事虽不是冲着皇后去的,想着左右也要将皇后刮下一层皮来,可如今看着,皇上对皇后依旧毫无责令。
只怨卢选侍着实不堪用,便是要死了也得不到皇上看顾一眼,情意稀疏至此,便是立时死了也无甚用处。
云美人一声惊呼,见众人皆看她,忙掩袖道:“我只是想起穆姑娘居住的庆桂阁后边便栽种了一片出冬,每年十一二月间红艳艳的开着花,很是好看。”
马婕妤也道:“是了,前日我遇见穆姑娘几人正在那赏看春景,还打了招呼。莫不是穆姑娘分不清出冬与月丹,生生害了卢选侍吧?”
云美人似是唬了一跳,一语双关道:“幸而我还未喝,送来时我还让她们当宝贝似的收着,没想着越是艳丽馥郁,其内里越是狠毒。”
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皇帝脸色越来越不好,周美人见状急道:“你们莫胡说。穆姑娘昨日送的月丹酿,各宫皆有,我也得了。我喝了并无事。”
周美人最是体弱多病,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病着的,这话说得急,一口气上不来,喘了好一阵子。穆双安就站她身侧。见此忙替她拍背顺气。
这话说得也是,后宫众人皆得了穆双安送的月丹酿,也有趁新鲜喝了几口的,并无疼痛中毒之症,可若说她是故意谋害,她入宫时日不长,又不是后宫嫔妃,她平白的去害卢选侍做什么?
皇帝似此时才注意到穆双安,立在下首,娇娇俏俏的:“你便是慕家丫头?你有什么说的?”
众人皆以为穆双安会矢口辩驳,却没想她向皇帝皇后行了一礼,道:“本来臣女是小辈,此时不该多言,只是此事牵涉自身,不得不为自己多说多问两句,还请皇上恩准臣女向慧心姐姐问几句话。”
皇帝盯她看了几眼,虽说年纪小,遇着这般事还能气定稳重,倒是难得,又有心看她如何应对,遂点点头:“你问吧。”
穆双安得了旨,这才看向慧心,开口道:“我虽入宫时日短,却也听说过卢选侍温柔好性,最是宽待下人的?”
众人又是意外,这问话听着与此事毫不相干,不由心道,凭她怎么聪慧伶俐的,到底是年纪小,遇着事了慌成一团,尽说些没着没脑的话。
慧心擦着眼泪,道:“选侍待我们非常宽和,便是犯了错也少于责骂,日常饮食坐卧不分彼此,最是温柔可亲的。”
穆双安点点头:“我刚进来时也见着外室桌上摆了两套碗碟,姐姐是卢选侍身边第一等的贴心人,想来方才是姐姐陪侍用膳了?”
慧心掩面垂泪,泣道:“主子宽厚,赏奴婢陪侍用膳,奴婢感念大恩。”
穆双安好奇道:“宫中各人每日所食皆有定例,卢选侍未有小厨房。膳食皆由膳房统一制送,以选侍的品级,那道雪梅鹿肉似乎不应该出现在餐桌呢?”
姜绿扶着魏栀,闻言语气不善道:“魏贵妃娘娘顾念卢选侍,午膳前便嘱咐膳房将自己的雪梅鹿肉赐予卢选侍。”
穆双安一团孩子气,好奇问:“既然雪梅鹿肉为贵妃娘娘所赐,不知慧心姐姐可有品尝?鹿肉鲜嫩味美,姐姐好口福呢。”
慧心忙摇头否认道:“鹿肉乃娘娘赐于选侍,奴婢不敢尝。”
马婕妤见话题越发围绕吃食了,心中有些不耐,出言道:“皇上让你问话,是与卢选侍中毒有关,如今她还躺在里头生死未卜,你们尽说些什么吃食作甚。”
一句生死未卜越发触动了慧心悲痛心肠,伏倒在地大声哭道:“选侍仁厚宽和,奴婢受深厚大恩,不得不冒死说一句,慕姑娘很是不该为了零星小事便记恨卢选侍,欲害了她性命,姑娘着实蛇蝎心肠。”
马婕妤忙上前几步,道:“这话怎么说的?卢选侍几时与穆姑娘有恩怨?圣架在前,你说话得有依据。”
慧心磕头如捣蒜“奴婢有的奴婢有的,就是在前日,选侍听说后苑的出冬开的甚好,便动了玩心过去赏花,选侍赏花专心,穆姑娘却突然冒出来,选侍不查唬了一跳,两人因此拌了两句嘴。”
马婕妤气定神闲,当日卢选侍与穆双安发生争执口角数人皆见,穆双安绝无法辩驳。
云美人点点头:“如此说来,穆姑娘因前日与卢选侍在后苑几句口角,便起了杀人之心?”
魏贵妃闻之咋舌:“穆姑娘也太刻薄恶毒了些。”
三言两语下来,穆双安即刻便成了一个既愚蠢又恶毒莽撞之人,刚入宫闱几月,便闯下如此大祸,害了人命,怎堪大用,何能为人。
周美人心中发急,抓着穆双安的手使劲发紧,只是又不知该如何替她反驳,对方有理有据,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算不得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因得了宠碍了眼便被人安上各种莫须有之名。
穆双安一声不吭,冷冷看着她们一言一句要将她钉死在谋害卢选侍的罪名之上。
马婕妤叹了口气,似很是为了穆双安着想一般,道:“穆姑娘年轻莽撞,闯下此等大祸,还是尽快向皇上认罪,求得皇上圣心宽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