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蔓蔓,上官琦被魏泙踩在脚底,面色苍白,绿色的草汁覆了一脸,他眉目低垂,像极了旁边同样被压折的蔓草,无甚生气。
魏泙嚣张大笑:“比武切磋嘛,大皇子爷技不如人,绵软无力,真是丢了先祖之风。”
上官凌带着几个内监在一旁闲闲看着,嘲弄道:“原来我觉得,像你这等的废物,就该跟着你恶毒的母妃一起去死。”他话音一转,又低声嗤笑道,“你如今所受的这些,比起你们所造的孽来又算得什么。”
魏泙应声更大力地踩了踩,附和着大笑:“大皇子这张脸是不错,比起上等的棉花还软三分。”
穆双安气喘吁吁跑到,看见这一幕,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她最是个胸有正义之人,见不得欺凌弱小之事,大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冲上去便朝着魏泙脸上一拳。穆双安素来大力,这实打实的一拳,立马将魏泙的脸打得歪去一边。
上官凌面色一沉:“穆双安?你怎么寻到此处的?”
魏泙叫着就朝穆双安冲了过来,魏国公素来疼爱这个孙儿,只要他要的,无有不应,夏天怕晒了,冬天怕冻着,武艺从未有扎扎实实练过几日,打起来都是些花架子。
不过十招,他便如之前的上官琦一般,被穆双安踩在脚下:“切磋而已,你叫什么,你这张面皮就不怎么样了,怎么踩着比砾石还膈脚些,听我劝,回家管你娘要点面脂用用,武艺不行就算了,长得还丑,啧啧。”
他恨得滋哇乱叫:“穆双安,你放开我,你敢踩我!”
穆双安脚尖使了使劲,魏泙的脸被按在地上划出几道血痕,嚷叫声更大了。穆双安不耐道:“叫什么,敢不敢的,我都已经踩上了。”也不再理他,只看着上官凌,压住心中怒火,冷冷道:“大皇子体弱,与二皇子过起招来难以尽兴。怎么样?二皇子有没有兴趣跟我过上两招?”
上官凌皱着眉看着她,并不答言。
“二皇子四岁时便随统领大人习练武艺,亦常得圣上赞誉,穆双安恳请赐教。”
上官凌不欲理她,只道:“我不与女人过招。”
穆双安执拗,又言语相激。
上官凌毕竟年轻气盛,未把她一小女儿放在眼里,见她如此执拗坚持,有心把她擒住,不许她再闹,冷声道:“既是你自己讨打,我便成全你。”
武学这东西,既讲究勤练不辍也讲究武学天赋,上官凌在衣袍第三次被印上脚印时,意识到今日可能讨不到好处,只能恶狠狠的放出狠话:“你给我等着。”
穆双安挑挑眉:“随时恭候。”
上官凌和魏泙狼狈不堪而去。
穆双安再一回头,看见上官琦已坐起,安静的在一旁看着,见她回头,抿了抿唇,缓缓道:“安安,多谢你了,若不是你,今日他们还不知会如何辱我。”穆双安上下打量几眼,见他无旁的伤口,方说:“你没事吧?”
上官琦摇摇头,下巴放在膝上:“昨晚我梦见母妃了,在梦里她不说话,只看着我不停地哭,今日一早醒来,我心上便难过得很,我想她了。”
穆双安沉默着坐在他的身边,天色渐暗,这是宫中一片空地,风越发大起来,呼嚎奔涌而过,远处高枝摇曳,高耸的屋角在夕阳的阴影里犹如庞大的怪兽,似隐在黑暗之中蠢蠢欲动。
穆双安摸摸冰凉的手臂,正要站起,却被上官琦拉住衣袖,眼里似有星光点点:“今日如果不是我,安安也会出手相助吗?”
穆双安一愣:“自然会。”
上官琦眼中的星光一瞬转暗,他又执拗的抬起头:“你会陪着我吗?”
穆双安点点头,复又坐下:“会。”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会同我一路走下去吗?”
穆双安不知为何,忽想起那日傀儡戏中所唱“大路在前,歧路莫行”,默了一默,只说:“殿下身份贵重,行路必不会寂寞。”
魏贵妃看向窗外,夕阳晚堕,树桠间阳光金灿,像是度了一层金粉,清风吹过,树桠摇摇晃晃,似是想将满身金粉洒下,却只摇晃出满眼的灿烂。
满宫里人各司其职,没半点多余的杂响,正是静谧时,魏贵妃娘娘的一声叹息才更显幽怨深长。
候在身边的姜绿是从魏府带进宫的,从幼时便跟在身边伺候了二十几年的老人,很是贴心。“又到夏日了啊,本宫近日总有些懒怠了。”
姜绿取了木伸,轻柔的给魏贵妃按摩着后肩,柔声道:“娘娘每日里帮着皇后娘娘处理这后宫诸事,事无巨细,多思多虑,自然易感体乏,奴婢为娘娘多按按,望能为娘娘解几分困乏。”
魏贵妃只痴痴望着窗外,道:“本宫当年进宫时也是夏日,还记得当时在府中待选时,出不得门,在屋里待久了心烦意乱的狠,又恨外头蝉鸣声太大,取了粘杆便去树上粘蝉子。”
尚未说完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姜绿也随着笑道:“娘娘还说呢,当时吓得我们都了不得,老爷太太闻了信也都三步两步的跑了过来,生怕小姐摔下来。”
魏贵妃笑意微顿了顿:“是啊,谁也曾天真烂漫过。今日再想曾经,倒跟不是自己,不认识了似的。”
姜绿见魏贵妃眉目间颇有郁色,小心回道:“娘娘如今身份愈发贵重,心性自然不比从前,奴婢倒是觉得如今更好呢。”
魏贵妃一声轻笑:“好什么,殚精竭虑争来夺去,不过是身在局中身不由己罢了。”姜绿见此不敢再言。
正此时,内侍跑进来,候在一旁却满面急色,冲着姜绿直使眼色,姜绿正要出去。
魏贵妃见状道:“行了,再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怎么了?”
内侍扑通跪倒在地:“听仁寿传回来话,二殿下今日不知同谁置气了,身上有些…有些…”他欲言又止。
魏贵妃一下站起身,急问:“怎么了?可是有不好?”
内侍忙道:“不是不是,听仁寿说有些脏污,像是同人起了争执。”
魏贵妃秀眉微蹙,语气不愉对着姜绿道:“凌儿是个倔强的,问他决计不肯说,我记得今日魏泙进了宫,你去问问,是不是老三失了分寸?”
不过半个时辰。姜绿匆匆走入内殿,与魏贵妃耳语几句,又低声愤愤道:“一个黄毛丫头,倒是不识抬举。”
魏栀冷笑:“看来定国公府是铁了心走那条路了。穆家倒是心大,咱们这些个国公、侯爵的,跟着太祖爷开国,虽说曾经是交过命的,到了今日却未必能齐心。”魏栀摸了摸殷红的长甲,目光发了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想翻了天去不成。”
今日众妃请安毕皆散回时,魏贵妃娘娘仍安坐着,并无起身的意思。皇后笑问:“魏贵妃这是还有事?”
魏贵妃娘娘甩了甩帕子,挑着眉道:“皇后娘娘盛名天下,皇上也常赞德才孝睦,动循矩法,想来让皇后娘娘教养那慕家丫头亦是望娘娘教她懂礼知法,懂得上下尊卑。”
皇后娘娘略有些讶异,一面让显冬去叫穆双安过来,一面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双安莽撞冒犯了魏贵妃?”
穆双安正在小阁里候待请安,来得很快,刚一进门,便听得魏贵妃在说:“冒不冒犯我的不打紧,只是皇子皆为皇家血脉,天尊地卑,君臣有别,臣子若不安守本分,就是僭越了。”
一句僭越,成功让穆双安被关了三天的小黑屋。
期间只有上官琦得了允,来见过一次,说了些安慰话语。
穆双安唯唯应了,许是呆了几日,人明显少了些精神。她在坤德宫后院反省,脑里思来想去,什么都过了一遍,入宫前祖母说的话,入宫后各处的态度,她莽莽撞撞的这些日子,原来这世间哪有两全法。
大道何方,直截了当,她明白了,前面只有一条路,她背负着穆家上上下下数十条性命,哪里还敢再任性。她素来自由恣意惯了,忽被人按着往前走,心中到底有些不自在。
上官琦看她没精打采的,与她说什么她都点头应是,只道:“过几日福阳姑姑出嫁,我们一起去给姑姑道贺可好?”
穆双安点点头应了好。
上官琦要走了,从袖中拿出一本书,递与她,道:“这几日很是无趣吧?我与你带了本书,你偷偷翻阅,也好度度时间。”穆双安看了眼,是本《启颜录》,心里明白过来,却一时难以接受,定定看着他,开口婉拒:“谢大皇子记挂,我犯了错,合该诚心思过,何况算着日子,明日也能回去了。”
原来曾听人私下说起人若入了宫,便身不由己。彼时稚童,不解其意,如今身在其中,短短几天便历两次。
三天过去,东姑姑亲自带人将她带了出来,“短短三日,姑娘瞧着有些不一样了。”
穆双安垂头道:“小女三日躬省自身,明晰己过,悔不当初。”
行至前厅正欲请见皇后,却见屋内已坐了一老者。皇后见到穆双安,依旧笑意盈盈,也不提先前之事,只冲她招招手,让她过去,又冲老者道:“太傅大人,这便是穆家丫头。”
太傅将她打量一番,未置可否,只拱拱手道:“今日老臣来打扰皇后娘娘,只为着纲常一事,穆小姐幸获皇上皇后慈恩育于宫中,却终是下臣之女,岂可与天家公主同寝共食?”
皇后温声道:“太傅多虑了,穆双安已安置在庆桂阁,并未住在坤德宫。”
太傅又问穆双安:“穆小姐可识字?”
穆双安不知他意欲何为,只点点头。
太傅摸着长须道:“既识字便可,女子向来不论才学,以德容为重,听闻娘娘已赐了吕轶给穆小姐,穆小姐还时常出入司天监这等外官之所,实在不该,应当自此深居,向吕姑姑请教礼仪德行才是。”
穆双安听着不对,急问:“大人何意?这是不许我再跟着童女官请教学问?”
太傅颇有些不耐:“女子以贤德贞静为要。”
穆双安立刻道:“通文识字,能明大义,才为贤德。”不敢说今,只好提起前朝,“前朝时孙婕妤、文嫔都是有名的贤才,各家都是让姑娘们以为榜样学的,”穆双安心中甚急,“况且,太傅自己家的小姐就不读书识字吗?”
太傅冷着一张老脸,道:“并非说穆小姐不可读书,只是到底君臣有上下之别,后宫有后宫的规矩,下臣之女怎可在宫里胡为乱了体统。”
穆双安心中甚急,她看看皇后,有心向皇后求几句,却见皇后垂着眼不说话。立时心中明了,如寒风吹过一般冰冷澄明。
待到太傅离开,穆双安也行了礼要告退,皇后却叫住了她,递过来一本书册,淡淡道:“太后娘娘喜好清净,平日无事,无需去扰了太后清净。若觉无趣时,不妨看看故事。”
穆双安旋即明白了话中之意,将书接过一看,依旧是那本《启颜录》,双手接过,屈身行礼:“是。谢娘娘赏,小女必定日常习读。”
穆双安如同一只斗败的小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的退下了。
显冬姑姑好性子,看着心中多少有些不忍。皇后与显冬亲近,见她面色便知她心中所想,揉揉额角,叹道:“显冬,你要知道,皇上下旨让穆双安入宫由我教养,并不是因为我少个孩子。而是如今前朝波谲云诡,皇上要用穆家,就要恩威并施,只有恩,没有威,臣子难免娇狂。只有威,没有恩,臣子难免怨怼。我如今要让这个孩子明白,皇上可以给她尊荣,但她必须明白自己要走的路。皇上愿意给她的,她才能得到,不愿意给的,那都叫痴心妄想。在这宫里,她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恩威并重,才是天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