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展手中竟是一颗牙齿,牙齿宽平,像是人的,还是成年人。上下并无破损,下部尖长,只因年代久远,有些发黄。“她说她管着穆双安的首饰,这颗牙齿就藏在一个首饰盒的最底层。你们看看这颗牙,竟像是生生拔出来的,肯定是她折磨人的把戏。人若被这般拔牙,便是活人也疼死了。”
太后微微皱眉,原只听过小儿乳牙松松却迟迟不落,有拿细绳借力拔牙的,何曾听说过成年人无齿疾却硬拔的。况晋时有温峤,乃当世名将,亦死于拔牙中风,这活生生拔齿,确实思之可怖。
穆双安冷笑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管着我的首饰,数个首饰盒连盒子低都翻了个遍,想来该对我的首饰物品清清楚楚,可她方才还说蝴蝶钗和蔷薇镯都是我的呢。明明是司宝司之物,她也在我的首饰盒中看见了?”
上官展一时结舌,确实良音胡说在前,她的话再不可信:“这,这我怎么想得到。”又道,“若不然,这牙从何而来?”
穆双安怒道:“我怎么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我入宫不过月余,她不知从何得来的东西,说是我的便是我的了?她说我杀人我便杀人?她是金口玉牙还是神人决断?”
上官展被她抢白无话。
慎丰忽道:“展儿不可胡言,定国公府家素来家风甚好,从无买卖打杀的传闻,何必歪缠,你小儿家家的哪里识得,我看倒像是幼兽齿,她哪里捡的,哄你说是人齿,你便信了。”
穆双安拿出帕子拭泪,万分委屈道:“三皇子天家贵胄,臣女不敢多言,还望三皇子日后若无明确证据,多思虑周全些,莫行口舌之恶。我好端端的被人谤言,实恨不能以一死全了自身。”
上官凌心中暗叹,穆双安惯是会打蛇随棍上,以死明志的话都说出来了,想来太后定会恼了上官展。
皇宫之中什么奇事都算不得奇,其中纷纷杂杂,太后不愿细究,只冷了神色,道:“来人,送三皇子回玉璋宫,告诉康妃,让她好生教导她儿子,若教不好,趁早说一声,本宫派人替她教。”上官展毛毛躁躁的,如今竟被个宫女当枪使,实在是丢人得很。
一盆冷水泼醒,良音悠悠醒来便听得慎丰公主说话,声音略有些干哑:“良音素日伺候我甚好,今日一见旧人,倒有些想念。还请母后息怒,免了她去宫正司受罚,我带了她家去,好好教导,磨磨她的性子,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穆双安这厢还想良音是个好命的,慎丰公主愿意搭把手免了她的责罚,不似传闻中那等寡情少义之人,果然传言不可尽信。却不想良音吓得大喊:“奴婢愿去宫正司接受刑罚,奴婢罪恶深重,愿此生劳作赎罪。”
慎丰公主走至她跟前,矮下身,柔声道:“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可怜见的。”
良音满面惧意,眼泪哗哗往下流,再没有将落未落的美感。
慎丰带来的丫鬟扶起良音就去了后室。慎丰公主对太后笑道:“也是巧,叫我和这丫头的主仆缘分又续上了。”又对穆双安道:“一会子我叫嬷嬷带几个人,去庆桂阁把良音的衣裳、常用之物打点清楚一并带走,也省的啰嗦,就是叨扰穆小姐了。”
穆双安应下:“公主哪里话,良音经常说起公主,小女也是心生向往,今日得见公主绰约风姿,不胜欣喜,良音终有此机遇,我也为她高兴。”
慎丰公主是个行动派,穆双安回到庆桂阁不久,嬷嬷就带人上了门,她忙迎出去,嬷嬷笑道:“穆小姐不必忙,奴婢几人自去良音屋里收拾即可。”
穆双安叫欢枝带嬷嬷过去,这一去时间不短,直到晚饭时方回转。见欢枝常日笑眯眯的脸上忽挂上寒霜,穆双安奇道:“这是怎么了?”
欢枝撅着嘴,不满道:“姑娘不知,那嬷嬷粗野得很,几个人四处翻找,连奴婢的床柜都搜了一通,竟不像是给良音姐姐收拾东西,像是抄家似的。”
穆双安一愣,心中亦觉奇怪,良音动不动拿曾侍奉过公主说话,如今又能去伺候公主了,却好似吓得七荤八素的,慎丰公主原先并未说想到她,出嫁时也未带她,可今日一见,却迫不及待地就把她要了,不到两个时辰,连衣物都打点好带走了。
玉笑布好了菜,觑着穆双安的神色,轻声问:“将良音打发走了,小姐为何还闷闷不乐?”
穆双安摇摇头,道:“不是闷闷不乐。只是觉得良音方才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过跟了旧主,她却吓得跟丢了命似的。”
玉笑心情甚好,道:“她心大着呢,一心想着伺候皇子往上爬,攀龙成凤的,现在让她出宫,断了她的念想,可不是要了她的命么。营营钻钻终成空,真让人痛快。”
穆双安虽百思不得解,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将良音打发走了,目的已达到,旁的也不与她相干,终付之一笑。
慎丰入宫,先是去慈寿宫坐了坐,待到夜间,打量着皇帝应已处理完一天政务,便又去承天殿请见。
如今御前已是换了人,李延年高烧不退,腿也伤了经络,还不好说日后如何,若能得活命也是万幸了。
荣福公公躬身笑道:“圣上请公主进去说话。”慎丰昂首迈入久昭殿,却见众宫侍皆颔首低眉,敛声屏气的样子。
再往里一望,见上官琦跪在殿中,皇帝眼眸含霜,略带薄怒:“你身为朕的长子,对待臣属实该言谈有方,举止有度,你方才何故做出这等扭捏之态?”原是在教子,慎丰也不说话,静静候在一旁。
上官琦似有些畏缩,声音不大:“先生严厉,儿子,儿子不敢言。”
皇帝很是不喜他这番作态,忙命荣福:“先将他打一顿再来说,打掉他这股小家子气。”荣福吓得跪地。
上官琦见皇帝盛怒,忙扣头说道:“儿子不如凌弟聪颖,凌弟最会背《政体衍义论》。儿子不会,先生生气,屡被先生责罚。儿子再不敢了,回去定将《政体衍义论》诵读百遍,牢记于心。”
皇帝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比刚才还深。慎丰深深看了上官琦一眼,宫人都道大皇子愚钝,想来是被遮了眼。
皇帝幼时也有聪颖绝伦的兄弟,也曾因《政体衍义论》被先生狠打过手心。上官凌便是再慧心慧性,只要与那人牵扯上,皇帝于他也只有厌恶的份。
慎丰心中冷笑,看来昭和贵妃虽死的早,还是教会了儿子不少东西,也难怪她一个宫女能爬到了贵妃位。只是被上官琦这么一搅和,皇帝更是糟心,她要求的事也不宜开口了。只好匆匆请个安就出了宫。
待到吕姑姑得知此事,已是两日后了。脸色阴沉可怖,手中的檀香扇骨一下子磕在桌角,发出闷闷的声响,冷道:“我倒是小看她了。年纪虽不大,这一手移祸江东,借力打力使得倒漂亮。”吕姑姑进宫二十余载,到今日已是年长威高,就连皇子公主见了也尊称一声姑姑,许久未被这样下过脸面了,谁人不知良音是她的侄女,竟被穆双安这么个小丫头给撵出了宫。
吕姑姑身边的小宫女愤愤道:“她这时不把姑姑放在眼里,咱们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吕轶盯着她看了良久,小宫女只觉浑身不自在,才听她缓缓道:“我在宫里呆了二十多年了,当年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如今所剩无几。你可知道什么人才能在宫里活得长久?”
小宫女摇摇头。
“聪明人。而聪明人最重要的,是无论何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做逾越之事。她毕竟是个主子,而咱们是伺候主子的奴婢。”
小宫女愣了愣,很不明白,怯怯道:“姑姑的意思是,那便算了?”
吕轶微微一笑:“怎么能算了呢?算了我这张老脸就得千人踩万人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