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人站起来,质疑穆双安所为,神教之言,那便是金科玉律,不可疑,不可改。
穆双安眼神在下头一扫,看见上官凌靠在墙边,唇线紧抿,眸光淡淡。见穆双安看向他,他微微一招手,几个禁卫军抬着一物往阁前平台一放,竟是个人,身上衣着与阁顶被捉住的“信生”一模一样。
五恩心头一咯噔,果见将那人翻过来正面朝上,面上虽青紫一片,依稀仍能看出与阁顶之人面貌相似。
穆双安看向手里捉住的“信生”,问:“你说还是我说?”
“信生”偏头不语,穆双安冷道:“一母同胞,竟冷血至此。”朗声道:“这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才是真正的因自缢而死的信生,诸位若不信,刑部仵作在此,自可作证。”
从上官凌身后应声走出一名仵作,身着深灰色长袍,腰背挺直,声音稳重有力:“老朽乃是刑部仵作祝全,从事仵作一职二十年有余,信生的尸首正是老朽亲手验明,启臻阁前平地上这具尸体确实就是燕岁观中自缢而亡的信生。”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这尸体是信生,那上头的又是谁?为何与信生长得一模一样?
有人迟疑道:“上头那位,许是……由仙人变幻而来?”
上官凌早就查过信生生平情况,此时亦大声道:“信生原名何盼,祖籍源水,出生时与其兄何井同胞双生,面貌相似,唯有一点,何盼出生时乃六指,何井却是正常的。”
众人得闻,面面相觑,心中涌起猜测,并不敢细想。
穆双安接着道:“逢年过节,京中各门各户常去燕岁观添油钱香分,信生师傅管理燕岁观中钱帛财物,我与他见过两面,他曾道因不喜天生六指,前几年就将多余的指头自行切了,只是未下得狠心,只切了一部分,是以他的大拇指比起旁人仍要宽了许多。此事晓得的人不少。”
禁卫军举起尸体的右手,离得近的一看便明,果然那大拇指比旁人两个一般宽,并见旧痕。
穆双安亦举起假信生的右手,道:“何井的手却是正常的。放置信生尸体的牢房因长久未曾进人,牢门上有一层灰尘,所谓的死人复生,推门而出,留在牢门上的手指印,却与常人无异。”
上官凌亦道:“按照信生尸体的摆放,尸体下方的地面存留了些涂抹染料的痕迹,想是着急未注意所留,同这假信生面上的褐色一致。”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仙人附身,一切都不过是何井借着与同胞哥哥相同的面容在那里装神弄鬼而已!”
窦禾还是有不明之处:“可他是怎么出去的呢?明明守门的兄弟们并没有看到有人出来。”
穆双安道:“守着牢狱的几名兵士说是除了禁卫军的人,再未见到旁人从牢里出来。”
“这有何区别?”
“何井既然能进牢狱,自然在禁卫军中有内应,先将尸体藏在暗处,自己装神弄鬼的吸引你们注意,你们的注意力尽在他身,如何还会注意其他,这时再使点蒙汗药的小手段,使你二人昏了过去。随后将尸体搬出,藏匿在牢狱中的某处,自己换上一身禁卫军的服饰,待外头来人将你二人抬出去时,乱作一团,混在其中就出去了,之后又将衣服换回来,脸上涂抹一气,就跑到这里充什么神仙。”她口齿伶俐,几句话下来,将事情来去解释得清楚详尽,一一可对,又有证物证言,那假信生无可辩驳。
“可五恩大人说,那是仙人。”
“正是,他方才与五恩大人相斗,大人还呕了血。”若他只是个凡人,岂不是五恩在演戏?那所谓的降言想说什么?又是何目的?
难道……难道,五恩大人竟错了么?那么五恩是否与何井沆瀣一气?
五恩心中慌乱已极,眼睛看向澄明子。
澄明子眉头微皱,跨出一步,朗声道:“穆小姐之言不错,此人故作玄虚,假托神意,欲行蛊惑人心之言。五恩师弟近几日随师父开阵,疲累不堪,灵觉有所降低,遂才被他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迷惑住了。”
五恩忙半跪道:“难怪师兄方才一来就说我误了,我险些被他所骗,多谢师兄指点。”
立时就有人点头,原是如此,五恩大人太过疲累导致出错,倒也可理解。
穆双安冷笑道:“澄明子大人真是乖觉,五恩大人亦能屈能伸,果然神教中人才济济。”
他二人冷脸只做不闻。
上官琦看两神棍你来我往,一唱一和,心中烦躁,叫人去将何井捉了带走,又命人让看热闹的人都散开。
那些人中自然还有对神教坚信不疑的,也有被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只待日后发芽的。
人都散了,何井被捉了,五恩也被禁卫军请去问询,一场装神弄鬼的戏码,用莫测高深来开头却以闹哄哄又可笑的方式结尾。
穆双安正要走,听得澄明子在身后轻声道:“你小心些,召你入宫一事缘由并不简单,务必谨慎保重。”
穆双安头也不回,冷道:“左大公子今日这般惺惺作态是做什么?你既断绝尘缘,一心侍奉你的祖师,就该一直冷情冷性,不必同我多言。”
四周无人,澄明子眼睫微微垂下,犹豫半晌,低叹道:“我对你如何冷情冷性得了?”
一股怒气直冲上头,穆双安返身怒瞪他:“你这人,没道理得很!你原在我祖父那里尽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姻缘商定后,你竟莫名其妙要去给玄及当徒弟,整日里神神叨叨的,又将我推给左柏,左柏当众闹着退婚,给了我好大一个没脸,你们左家当真是欺人太甚!我没打上门去已是克制了,你晓得我脾性的,少在我面前晃些,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澄明子定定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气得穆双安没个奈何,曾经少女心事被他狠狠践踏,她以为两心相印,他家亦上门提亲,接下来却是一个羞辱接着一个,兄弟换亲,当众退亲。她今日再见左松,未一掌掴上他脸,已是极克制了。
上官凌将事安排完,悠悠走过来:“走吧。”
穆双安一愣:“做什么?”
上官凌道:“皇祖母让我带你赏花,如今天色未晚,尚可去后苑。”
赏花素来讲究意境情趣,穆双安如今心气不抒,哪有兴致,只郁郁道:“我不去,我又愣又呆的,不会赏花。”
这是又挂上他之前说她粗野,这女子当真小性。
上官凌略顿了顿,想起方才她同那澄明子似有不对劲之处,看了她几眼,问出心中疑思:“你与澄明子可是旧识?”
穆双安一听就皱了眉:“我与神棍势不两立!”
上官凌看她怒气填胸,想是其中必有渊源,也不多问,只道:“走吧,去后苑,花好看,你便看两眼,不好看你可看蓝天绿树,自为梳理心意,何必非要讲究什么雅不雅的。”
穆双安脚步不移,狐疑打量他,道:“我不去,你可是不安好心,欲捉弄于我?”
两人相看两厌,上官凌难得发次好心,倒被她误会。
他也不过是个少年,没好气道:“不过是皇祖母交代了要带你赏魏紫,魏紫又不是地里野花随处可见,回头问起来,你连什么颜色几朵花瓣都不知晓,岂不是要累我挨骂。”
这又是在讽她没见过世面了,纵使魏紫再金贵,她亦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回京几年也参加过数次京中聚会,怎会连魏紫也不曾见过。
两人又要吵起来,幸而慈恩宫宫里的小太监跑过来,忙作揖道:“殿下与穆小姐原在这里,奴才一顿好找。”
上官凌问:“可是太后有吩咐?”
小太监道:“太后娘娘说喜魏紫香甜,请穆小姐摘几朵回去插瓶。”哪里是太后爱花,不过是知道了他们在这里,叫人来不许他们再胡闹罢了。事关玄及,神神鬼鬼的,他俩人瞎掺和什么。谁知到了此地,事已完了,但话却还是要带到的。
穆双安屈膝答应,两人别别扭扭走到后苑。
后苑距离慈寿宫并不远,刚走进果然看见一大丛一大丛的牡丹花开得鲜艳,粉粉嫩嫩簇在一起,清风吹过,花瓣颤颤,比最好的锦缎还流光溢彩,好一副花海美景。
自进了后苑,上官凌就不见了人影,穆双安倒也不在意,只当是他不耐烦很了,如今完成了太后嘱咐就走了。
她自己沿着小路往前走,一路花香扑鼻,怪不得世人爱花,好看好闻,令人心旷神怡。
穆双安只顾着往前走,贪看鲜花,一不注意在转角处差点撞上一人,原是上官凌拿着朵魏紫闲闲站在那里,他手中的牡丹花将开未开,花骨朵涨得饱满,他笑着递过来,道:“这魏紫好看得紧,将放未放,皇祖母最喜欢的,你带回去也算我完成了交代。”
穆双安略带狐疑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花,经不住他反复催促,伸手正欲接过来,却见上官凌将花往前一递一倾,竟倒出一团扭扭曲曲的绿虫子。穆双安不防,被唬了一跳,她不怕虫子,但这东西落在掌中粘糊糊的感觉实在让人不适。
上官凌见状大笑着跑远,他素日少年老成,极少露出这等孩子气的模样,若叫人看见,少不得会惊掉下巴。
穆双安冷着脸看着他跑远的身影,攥紧了手。在家中被二婶子抓着嘱咐了七日,让她束着性子,不许淘气惹事,她一一应了,只是现在在心中实在是恨不能把他抓过来狠捶一顿。
穆双安怎么也想不到来宫中的第一日就这般充实。也因这一番打岔,倒让她孤身进宫的惧意被冲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