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云宫。
清澈溪涧里生长着馥郁莲花,赤红崖壁上夹杂着株株金草。鸾凤嘹亮齐鸣,七色烟霞流光溢彩,山势连通天界。
应龙披着黄色外衫,靠在高大的灵芝上小憩。
她是上古天神,本名庚辰。曾经赠予伏羲河图,帮助黄帝斩蚩尤、杀夸父,逐女魃,辅佐大禹治水、诛相繇、生擒无支祁。
她与人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不再复归九天,而是借住于三皇的火云宫。
火云宫安宁祥和,日子清闲,战神的杀伐之气褪去,变得嗜睡又多梦。
她梦见了十几岁的小少女。
少女穿着无袖的兽皮衣,露出莹莹而具有力量感的手臂,颈子上挂了琳琅的瑶玉项链,耳尖和发辫里都缀着火焰般的凤凰羽翎,脸上有道细长的伤口,眼神凛冽而肆意,像蛮荒最漂亮的黑色野花。
她提着一根兽骨,敏捷地跃过沼泽,腰身纤细如摇曳的异草,冷不防撞上了路过的狰,撞得它倒退半步。
少女安抚性地拍拍它,就利落地奔向山丘。
山丘后,除了异兽的鸣叫声,还有热闹的交谈声。少女的家人都住在这里。
此刻,两个女人正采集野果,一个男人在水边仔细梳理发丝,几只披毛戴角的幼崽在追逐打闹。
男人最先发现少女,他挺起胸膛,得意洋洋道:“黑龙,你瞧。”
她依言望去,正见男人锁骨下系着一枚鳞片。
那是前日他们打架时,男人从她肩上扯下来的战利品。
想到一块去了。
黑龙晃晃脑袋,战利品凤羽跟着轻轻颤动。她丢掉兽骨手杖,踱步道:“赤凤,你的毛也格外好看呢。”
赤凤本就在心疼地摆弄长发,闻言手上一重,发丝又断掉几根,落到水面上变成火红的羽毛。他大怒:“你!”
黑龙挑眉,驻足笑道:“这可不是我薅的啊。”
两个女人听见,停止采集。青龙夫人劝道:“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紫凰却开始数黑龙头上别的羽毛。
一、二、三……九。
黑龙薅了九根凤羽,而赤凤只拔到一枚龙鳞。
紫凰强烈的胜负欲发作,气愤地斥责丈夫:“废物!”
赤凤顾不得宝贝羽毛,连忙凑过去:“紫凰,紫凰,你听我解释——”
幼崽们团成一团,有样学样地模仿:“你听我解释——”
青龙夫人尴尬地笑笑,低声对儿子们道:“去姑姑那边玩。”
黑龙背着手站着,小裙摆随风拂过花丛,瑶玉项链叮当作响,眼眸灵动道:“过来。”
幼崽们就撒着欢儿扑向她,像鸽子一样咕咕个不停。
蛮荒尽头,应龙持剑走来。她着麻质长裙,满身朴拙沉重的银饰,高大而且肌肉虬结,脖颈上还沾染着血迹。
黑龙带着一串幼崽向她挥手,扬声唤道:“母亲!”
她颠颠儿地跑向她,辫子像蝴蝶一样翩跹飞落在后背,遥遥张开双臂。
应龙忽地惊醒。
她坐直脊背,外衫缓缓滑落,嘴唇张开,那是即将回应的口型。
风凝固在这瞬间,她梦里的欢悦也凉透下来。
面前是永远平静祥和的火云宫,不是危机四伏又简单快乐的蛮荒。
应龙捂住额头,明显突起的腕骨挡住了眉眼。无声的叹息中,远方响起轻语,轻得几乎像是她的幻觉。
“母亲。”
应龙霍然抬眸。
七色烟霞中,五色灵芝丛后,勾勒出一抹清霜似的身影。那是与梦里少女相同的轮廓。
应龙微微倾身,眼眸眨动得很慢,像是怕惊破什么。
相同。
不同。
她的女儿不曾这般沉寂。
应龙静默片刻,轻笑一声。她低首,笑得胸膛连连震动,鸾凤鸟雀都惊惧地飞离,千年光阴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远远超出了负荷。
她止了笑,眼角溢出泪珠,遽然上前将那身影抱在怀里。
“闰儿,我的闰儿。”
敖闰半仰头,泪水淹没眼瞳,鼻尖殷红,神情凝滞如同没有灵魂的布偶,不敢对朦胧梦境般的重逢做出丝毫反应。
许久,她拥住应龙的背,轻声问:“你在等我吗,母亲。”
这么多年敖闰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母亲为什么不来看她?母亲在等她吗?
母亲还会记得她吗?
在漫长年岁里,母女共度的时光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母亲把众多子女中的她遗忘……
也罢,她也可以理解。
树叶沙沙作响,应龙眉眼深邃,“闰儿,你怪母亲吗?不是我不愿去看你,而是我与女魃早有约定。我处南方,她居北方,不得踏入彼此领地半步。母亲只能留在火云宫,好离你近一些。”
女魃是黄帝的女儿,应龙的战友。在黄帝与蚩尤的大战中,她们产生矛盾,自此分道扬镳。
应龙去冀州送了一次衣袍,就引得女魃与她战至两败俱伤,她终究放弃了看望女儿的想法。
敖闰目光震动,语气终于流露出真情实感:“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母亲不要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出现,少女时期克制住的委屈瞬间决堤。敖闰呼吸急促起来,控诉道:“那母亲怎么不给我写信亦或是千里传音?为何不闻不问?”
她刚到冀州时怎样孤苦无依,母亲难道想不到吗?
敖闰挣脱母亲的怀抱,透过模糊的泪眼注视母亲,执拗地寻求答案。
应龙抿唇,难过地避开了视线。
她如何开口?
上古大灾难降临,其实最适合平冀州的是她。可她跟随女娲补天,受了严重的伤。
女娲娘娘来商量时,应龙仍在昏迷中。敖闰立在母亲的床前,郑重地替她接过了这个任务。
应龙有意识,但睁不开眼。等她醒来,为时已晚。
众神都道她有个好女儿,她却没办法对这些夸赞感到欣慰。
应龙了解自己的女儿。
敖闰如果有母亲和朋友的安抚,就会安安分分地在冀州生活永生永世。
这怎么行?
应龙不能去冀州,母女将天各一方。
无论如何,重担不该落在孩子的头上。应龙想要敖闰出来。可敖闰还沉浸在自己是大英雄的骄傲中,任谁也劝不动、救不出。
应龙狠下心不再联系敖闰,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困苦,让自己成为她心里的执念。敖闰才会梗着一口气,冲出累土来找母亲问个清楚明白。
应龙算对了。
如今她望着女儿清减的脸,说不出缘由。
尽管应龙算对了,但那些年的冷落,又如何补偿?
母女无声地对视,像隔了层冰凉的琉璃墙。
敖闰垂下头,声音平和无怨,发间的小辫子隐现,“你有苦衷。”
“没关系。”
她扬起脸,依稀是千年前骄矜的小黑龙:“以后对我好点,不,你要对我最好,天下第一好。”
应龙失笑,揉揉她的脑袋,“我本就是对你天下第一好的人。”
敖闰沉思,狡黠地答道:“母亲和杨戬并列。”
应龙:?
灵霄宝殿。
玉帝听罢禀报,默默颔首,挥手道:“黑龙去寻龙神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告诉她,过几日来朕跟前回话。你们都下去吧。”
他话音落下,仙侍们称是告退,杨戬哪吒悟空却纹丝不动。
玉帝有些头疼,一瞪眼问:“怎么?还有事?”
哪吒和悟空不约而同地转向杨戬。
玉帝语气和缓了些,慈爱道:“清源啊,你有话不妨直言,朕定然全力帮你。”
杨戬立在飘然的仙气里,耳尖逐渐变红。他轻咳,端正俯身下拜道:“祖父,清源心悦敖闰,欲与她结为夫妻。”
玉帝:?
*
南天门外,顺风耳倒吸一口气。
千里眼不明所以,四处张望,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好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顺风耳仿佛被惊天大八卦砸中,语言能力退化到只能喃喃几个字:“我去,他们是真的!”
千里眼愣住。
“谁啊?!”
*
灵霄宝殿中,玉帝茫然地立在氤氲雾气中,宽袍大袖飘摇。他精神恍惚地走近杨戬几步,撩起眼前冕旒的珠串,眯起凤眼道:“你说什么?”
杨戬再度开口,神情自如,贴心地扬起语声好让自己的祖父听清楚:“清源与敖闰两情相悦。”
玉帝后仰,下意识去看王母。
王母仍然端坐,面带微笑,容色摄人心魄,细微的纹路更为她增添威仪。
玉帝心念一动,想起来昔年蟠桃会的对话。
“清源怎么还不来?”
“他在准备成亲。”
当时玉帝震惊不已,连连追问。可无论他怎么问,母女几人都避而不谈。玉帝日理万机,又未见杨戬真的成亲,就把此事淡忘了。
没想到啊。
玉帝没想到,清源在这等着他呢。
他疑惑地问:“怎么会是黑龙?”
杨戬目光温和,轻声道:“两情相悦,并无缘由。”
玉帝忍不住笑了,指着杨戬道:“你啊,你啊。”
清源自幼就是有本事有主见的孩子,八岁就能劈山救母,玉帝一直很骄傲。
玉帝反身回到宝座,按住桌案,抬眉道:“清源,你是要朕为你们主婚?”
“是。”
玉帝捋捋须髯,高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本章掉落红包,非常抱歉这么久没更,疯狂鞠躬。
注:1.火云宫,《封神演义》中三皇的居所,位置大约在南岳衡山。
2.《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
3.《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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