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尚配置的药水,配方古怪,气味难闻,用文火熬了整整一个时辰,端到孔宣所在的客房,还未进门,他俯在榻上假寐,没睁眼先皱起了眉头。
“虽然难以下咽,确确实实是止痛的良药,”吕尚一脸抱歉地对姬发说,“按规矩,小臣须亲自尝过,方可给大人用药。”
他将放着药的托盘放到案上,用银勺盛了一小杯,自己一口饮干,又过片刻,方才将药碗双手端给榻前伺候的侍女。
孔宣五官都皱在一起,痛苦地把脸扭到另一边,留个后脑勺给人,低声道:“我不喝。”
姬发也觉得那药难闻得离谱,但孔宣的反应也很离谱,眼见侍女们轻声细语地苦求,孔宣就是不从,便忍不住,过去自侍女手中接过了药,推了推孔宣,说:“起来喝药。”
孔宣不回头,闷闷地道:“我不喝。”
“药当然不好喝,我小时候也耍脾气不吃药,不过后来就发现,要喝药也很简单,捏着鼻子大口吞下去就是了,越痛快越少受罪,”姬发说着又推了推他,轻声道:“你怎么还不如我呢?大男人还怕吃药?”
孔宣不情不愿地转身,慢腾腾地支起上身坐起来,姬发笑一笑,觉得他好玩,但看他烧得红红的脸颊,又心生怜惜,不忍取笑,只用调羹轻手轻脚地喂他喝药。
他咽下去第一口,脸色好像又更灰败了几分,之后默然许久,忽然下定了决心,一手抢过药碗,另一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仰头咕嘟咕嘟几口便把整碗药汁都喝干了。这番英雄行径带给他的痛苦程度,比被火尖枪戳一枪也不遑多让,他把空碗扔给旁边的侍女,接着便软趴趴地躺回去,一脸的生无可恋。
姬发忍不住笑了。这一整天的劳碌忧愁,好像忽然间一扫而空,这个人还在身边,就比什么都好。眼看他刚才捏自己鼻子的力道用得太大,鼻梁鼻翼都红了,就忍不住找了个活血化瘀的药膏,用手帕少少地蘸了一点点,给他揉了揉鼻子。
吕尚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那药有效果吗?”姬发问,“疼得好些了吗?”
孔宣半阖着眼,用脸颊去蹭他的手,撇着嘴说:“这种药无非是让人睡觉,睡着感觉不到疼,如此而已。能有什么效果?”
姬发愣了愣,道:“你既然知道它药性,既然它没什么用,那就说出来,不是一定要喝的。”
“你让我喝啊,”孔宣轻声说,“我若不喝,不是让你小看了?”
姬发又愣了愣,不知道说什么好,左思右想,才道:“那你就睡一会儿,受了伤又发了烧,就是要多休息才是。”
“我若是能睡早就睡了,”孔宣喃喃的道,“哪怕装睡也好,省得那么多罗里吧嗦,烦死了。”
姬发立刻抓到了重点:“哦,你刚才在装睡!”
孔宣在枕上蹭了蹭,眨眨眼,不承认也不否认,可怜巴巴的样子。姬发道:“长公主那么关心你,见你昏睡都要担心死了,你也真忍心吓她。”
孔宣听了就笑,哼道:“我又没让她关心我。”
姬发怫然道:“说这话可真没良心!”
孔宣只是笑,他努力保持着精神,不愿让自己看上去太颓唐,但始终气息恹恹,笑没一会儿便合上眼,缓慢地呼吸。
姬发知道他不愿意示弱,又无法不流露出此刻就是很孱弱的真相。他不肯回紫台,也不肯去公主府,是不是因为,他更不愿意让那两个地方的人看到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又待一阵,吕尚的药大约到底起了作用,孔宣合着眼,鼻息变得深沉。
他俯卧在那里,看起来乖得很,全没平日的神采飞扬,只是背上的伤口依然十分可怖。长公主在的时候,为了不吓到她,那伤口一直用大片的丝绢盖着。她走之后,吕尚便说,不能用布帛覆盖,一者若血液干涸,黏住了布帛,更难医治;二来都是蚕丝质地,怕不透气捂坏了。但当时那幅丝绢已经□□涸粘稠的血黏住了。
姬发生怕侍女奴才们没轻没重,自己亲自用药水沾湿了,一点一点地揭开。
所以那狰狞的伤口便一点一点在他眼前现出全貌,血肉模糊地外翻着,边缘另有大片皮肤被烧焦。看样子将来就算好了,也一定会留下疤痕。
孔宣哪儿都长得很好,背上的皮肤白白净净的,肌肉线条流畅明晰——这样好的□□,将来却会覆盖上丑陋的伤疤——姬发想到这里便愁的心口疼。
哪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姬发想到女瑛的恶意揣测,心里一阵忧愁,若是哪吒不回来……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走。哪吒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敖丙附魂的玉龙佩还在自己身上。
他忽然心一沉,孔宣为什么让哪吒把敖丙留下来?真是因为敖丙的魂魄不能前往昆仑境吗?
他不寒而栗,怔怔望着孔宣入睡时俊美静谧的模样,忍不住用手去按住胸口。隔着衣服,一龙一凤两枚玉佩清晰地硌着手心和胸口的皮肉。
姬发不是第一次觉得孔宣可怕。他被孔宣审问过,那情形让他印象深刻,他也曾旁观孔宣整治旁人,哪吒说孔宣“满身戾气”,从来不是瞎说。
但孔宣和他在一起总是春风化雨、温柔尊重的,便会让人忘了他本就很可怕。
姬发心神不宁,在孔宣身边坐着,忍不住向旁边挪动了一点,离他远一点。但离他远了,看不到他面孔上细微表情,又很担心,不由自主地,又向他那边靠近了一些,好像比刚才还近了。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孔宣本就没睡实诚,忽然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姬发登时不敢乱动了,满心歉疚,道:“是我把你吵醒了?”
孔宣迷惑地看着他,问他:“你做什么一会儿挪走,一会儿又挪回来?”
姬发呆呆地问:“我声音那么大吗?”
孔宣笑一笑,摇头道:“不是声音。”他隔了一阵,方才说:“你身上的香味很好闻,只是一会儿浓一些,一会儿淡一些。”
姬发很意外,自己也忍不住抬起袖笼子闻自己身上的气味,茫然道:“可我没熏香啊——味道很重么?我怎么闻不出来?”
孔宣笑起来,却不说话了。姬发身上是香的,翩翩少年君子,天然如麝如兰,他自己未必知道。
姬发还是拉着自己的袖子闻个不停。孔宣说的话让他想起四弟旦来了,旦喜欢熏香,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身上一直香香的。姬发没有这种爱好,他更喜欢骑着马迎着周原上烈烈的风疾奔驰骋,出一身大汗,热辣辣臭烘烘的,是太阳和风的味道。
他闻不出什么味儿来,抬眼看孔宣,睡过后似乎精神好了一些,脸颊也没那么红了,便又用手背去试他的额头,虽然还热,但显然温度降了下来。姬发顿时高兴起来,说:“你退烧了!没想到那个吕尚真的有本事!我去叫他!”
他刚要起身,孔宣一把拉住了他手,笑微微的,另一手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先等等,别着急。”
姬发一怔,呆了呆,孔宣合上眼,也不放开他的手,好像又要睡了。姬发不知道他作何打算,想了想,忽然心中一抖,连带着手也一抖。孔宣睁开眼睛,看向他,一脸不明所以。
“……你是不是因为吕尚是个羌人,所以,不信任他,也不愿意承认他医术高明?”姬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颤巍巍的。
孔宣好像更迷茫了,问姬发:“我为什么会因为吕尚是羌人就怎么怎么样?”
姬发真心实意地难过,说道:“你毕竟是大邑商人,大邑商人对羌人的歧视和仇恨,虽然毫无来由,但一向如此。”
孔宣笑了笑:“我也不懂你们周人为什么宁可违抗大邑商的命令也要与羌人结盟,况且你们一边与他们结盟,一边还要捉他们送到朝歌来。”
姬发感到愤怒,先是清浅的一层,慢慢一点一点扩大,只是这愤怒不会冲着孔宣。他冷声道:“大邑商是君,姬周是臣,莫说是捉羌人,就算是我祖父,先帝要他死,身为臣子,他也只有一死。”
孔宣登时闭了嘴,他竟忘了姬发的祖父季历便是在软禁中不明不白地惨死。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