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听女媖话语中其意不善,本想赶在她之前,先将自己兄弟的责任与哪吒的去处一一分辩清楚,谁知女媖却说出这样一句话。虽然只短短几个字,虽然只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了,其中的意思却已很明白,若是孔宣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身为长公主和神殿大巫,她有足够的权力和能力发泄愤怒,为他复仇。
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得诚惶诚恐地伏低了身子。
女媖也不理伯邑考,侧目看着姬发,姬发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孔宣。她笑一声道:“听闻姬发公子与那位李公子交情颇深,比武中卫宣如何受伤,孤还未见,你二人怎么便带他回西伯府来了?既回了西伯府,姬发公子又为什么私自放走了凶手?孤实在不明白,莫非公子是想无论有何后果,皆由西伯府一力承担么?”
姬发却像魂飞天外一样,竟无法回答,他看了看长公主,又呆望着俯卧在榻上,双目紧闭的孔宣——即使脸上既无血色也无生气,依然是一张极俊美的脸。长公主为他如此震怒,大概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应当,这般如意郎君,好端端地受了重伤,换了哪个女子会不发怒呢?
伯邑考心惊至极,慌忙深深地俯下头去,朗声道:“长公主殿下容禀,哪吒脚程极快,带卫宣大人回西伯候府只为及时救治伤者,绝无他意,求长公主殿下明断!”
姬发笔直地跪着,忽然道:“长公主殿下,下臣有一事不解,求殿下解惑。”
女媖望向他的目光是冷冷的,闻言便冷笑:“公子请说。”
“今日的比武大会本是公平公道之会,大家各凭本事而已。哪吒与卫宣大人过招时光明正大,后来卫宣大人是为了救人,才会分了心受伤,哪吒此刻不在也是急于回师门求药,大家都是一片公心,敢问长公主,何为’畏罪’?”
女媖大怒,高声道:“一片公心,光明正大?孤倒是真想知道什么东西能光明正大伤人后背?”
姬发一怔,孔宣伤在后肩,那是明明白白,长公主当然一眼就看到了。但当时那个场景也很难给长公主描述清楚,最起码敖丙是谁?他怎么会突然现出魂魄?这些跟长公主说了她就信吗?
伯邑考怕姬发惹长公主怒上加怒,急忙拉着他的衣角命他不许再说,又道:“下臣可以性命担保哪吒是去求药,绝非畏罪潜逃,求长公主明鉴。”
女媖冷笑道:“他便是真的一去不返了,你又有什么办法?”她本是愤怒之下的出言嘲讽,但说到后面,想到孔宣有可能就此不治,一阵悲从中来,竟然声音都哽咽了。
姬发忽道:“殿下放心,下臣愿以性命担保哪吒绝不会一去不返。哪怕……哪怕哪吒回来晚了,耽误了救治,下臣也愿意以命相殉。”
伯邑考万没想到姬发说出这番话,气得直瞪他。女媖也生气,怒道:“以命相殉,除了多死一个人,能挽回什么?能帮得到什么?”
正在吵得不可开交,孔宣忽然轻轻地咳嗽,接着缓缓地睁开眼。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昏迷,听着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不得不醒。
旁边伺候的巫医欢声道:“大人醒了,长公主殿下您看,大人醒了!”
姬发下意识便想上前,伯邑考眼疾手快,将他拉住了。
女媖本就跪坐在榻边,急忙向孔宣又凑近了些,轻声问:“卫宣,你可醒了?”
孔宣是抬眼看了看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却还是笑了笑,轻声道:“别担心,死不了。”
女媖问道:“你身上觉得怎么样?伤口痛得狠么?”
孔宣懒懒地笑,脸颊蹭了蹭枕头,又合上了眼,嘟囔道:“当然痛啊。”
“——孤想带你回神殿,毕竟用药方便,来往的人手也足够用,只怕牵动了伤口。”女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用手帕给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孔宣皱眉,有些想躲那手帕,最终还是没躲开,只是懒懒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放我安生几天也好。”
女媖皱眉道:“这里是西伯府,毕竟是人家府上,何必给人多添麻烦?”
这次没用旁人说什么,伯邑考审时度势,早就改了想法,抢着道:“卫宣大人若愿意在寒舍养伤,敝府上下荣幸之至,谈何麻烦?下臣看大人面色,大约也难以承受舟车劳顿,还请长公主放心,就留大人在寒舍治伤,在下兄弟一定倾我所有,保证大人早日康复。”
他说完,冷汗都冒了出来,明知此番话无异于引狼入室,却又不得不说。
孔宣看看伯邑考,又看了看依然直挺挺跪在旁边的姬发,姬发抬眼见他目光,似乎在询问,似乎也有不安,不由得心软,俯下身,道:“下臣与兄长一定倾尽所有,助大人疗伤,求长公主殿下成全。”
话已至此,女媖也不再坚持,她只是怒气难平,说道:“既然如此,紫台与神殿皆派人来,不然西伯府人手单薄,如何保证安全?”
孔宣苦笑,低声抱怨道:“你是不是非要搞得满朝歌都知道我比武输了?”
女媖闻言一怔,怒道:“谁敢胡乱议论,孤割了他舌头!”
孔宣正色道:“输就是输,光明正大,没什么不好说的,怕人议论割人舌头那才真是好说不好听呢。怕这里安防空虚,紫台来几个人就是了,神殿来人干嘛?跳神给人看吗?”
他受了伤自然心情不好到处挑刺,女媖也不以为忤,只说:“好好好,你说的对。神殿只派几个巫医便是。”说着,又忽然想起来刚才手下说的话,说道:“适才有人保举一人,说是道行高深,医卜之术当世无双,孤已命人去请。”
孔宣又合了眼,哼道:“道行高深、医卜无双?朝歌城若有这样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朝歌城还真有这个人。
这人来到西伯候府,下人通禀,长公主命速速带来。但她看到领进来的人,却十分意外。这人身材高瘦,满头长发已是花白,一身灰袍,衣着打扮分明是个神殿的下等贞人。
女媖虽掌管神殿,却不可能认得所有贞人,何况这人服色是神殿最低等的品级。待到这人下拜后,便命他:“抬起头来。”
那贞人依言抬头,只见相貌清癯,目光炯炯,颏下几绺长髯,观其外貌竟真有几分不凡。女媖不愿怠慢,问道:“君何方人士?是几时进我神殿?”
那贞人神态恭敬,但话语显得平静自持:“小臣姜姓,吕氏,名尚,羌方人士。自帝乙陛下二十四年迁往朝歌,距今已有十年了。”
女媖慢慢皱起双眉,道:“君是羌人?姜姓王族?”
吕尚恭敬答道:“小臣正是出身羌方王族,只是卦辞曰贞,因此未被刀斧,而入神殿。”
“听闻君道行与医卜之术均十分高深?”
“高深二字,不敢妄言。小臣曾于昆仑学道数十载,惜哉仙缘浅薄,不能得道成仙,只学了些医卜之术。入神殿后,小臣为下等贞人,职责为斋日于平民施卦、医治,十年来倒也疗治过不少疑难杂症。”
“你可会治外伤?”
吕尚微一迟疑,朗声道:“小臣来时占卜,已知有贵人受伤。只是此伤恐怕并非凡器所致,小臣能否医治,还要看过才知。”
女媖亲自带吕尚去里间看孔宣。这时客房里乌泱乌泱的人已经散了,因为孔宣说吵得他头疼。女媖出去见吕尚,这屋子里暂时便只剩下伯邑考姬发兄弟陪着孔宣。
他俯在枕上恹恹的不说话,姬发没忍住,用手背去试他额头,发现真的很烫。
孔宣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姬发。他在女媖面前哪怕撑着伤痛也还是笑着说话,但在姬发面前,就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笑,只是静静望着就好。姬发大约是明白的,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就用冰水绞湿了手帕,给他敷额头。
伯邑考在旁边看着,束手无策,只有叹气。
女媖带吕尚进来,吕尚先下拜,拜见两位公子,又拜见卫宣大人,告了罪,方才膝行靠近,伸手去揭开盖在孔宣后背伤处的纱布,仔细观察。
孔宣忽然睁开双眼,目光灼灼,望向吕尚。
吕尚面色如常,坦然迎向孔宣的目光,温言道:“大人此伤虽凶险,好在未伤到要害,也并不甚深,只是伤了大人的兵器绝非凡器,人间药石大约是无效的。”
姬发虽然早就猜到了,依然担忧得不行,问:“那怎么办?”
吕尚回头望向姬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将他打量了许久,方才笑道:“公子虽担忧,心中却相当坦然,想必另有定论。公子只要坚持相信自己所愿相信的,最长不过一天,便有结果。”
女媖皱眉道:“那么依君所见,这伤究竟该如何治?”
吕尚笑道:“此伤虽人间药石无效,但大人神清骨秀、仙魄在体,按说只要以仙道修行,不久自然痊愈。”
孔宣微微一笑,道:“我伤处时时受灼烧之痛,痛入骨髓,如何能自行修炼?”
吕尚一怔,忙道:“小臣虽数十年苦修,但未修斗战之术,属实不识道门神兵伤人其痛如何。大人若痛得难熬,小臣先想法子为大人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