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笑说:“我二弟就是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王。”他一边笑,一边皱眉,远远看着和三个孩子一起玩手心手背游戏的姬发,目光温暖而柔和。
他坐在微子启的坐席上,两个人把盏谈说,也不知怎么的话题便转移到姬发身上。
“你很疼爱你弟弟。”
“我父君公务繁多,很少在家。我和二弟年龄相近,从小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确是感情深厚。”
“令弟聪慧而清醒,将来会是你良助。”
伯邑考笑着摇摇头。
“我已决意留在朝歌。”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用玉杓舀酒,先舀入微子启的杯中,又舀入自己的杯中。“但我二弟太过纯良,还是希望能允许他离开这里。此事就拜托微子启大人了。”
孔宣起身来到姬发的坐席前。
三个孩子在姬发身前身后,聊天说地,正玩得开心,忽见他来了,殷郊殷洪两个都是直起身子,待他入座,便一本正经地拜了一拜,叫“老师”。
之后殷洪才绕过几案跑过去,一把抱住他,说:“老师,姬发哥哥在给我讲故事!”
“在讲什么故事?”
“仓颉造字的故事,”殷洪开心地回答,“姬发哥哥说,仓颉造字的时候,鬼神都在整夜整夜地号哭。”
孔宣看了看姬发,微笑道:“没错,文字是神之语,人只要掌握文字,便有通神之能,哪怕命短、力弱,也一样有机会与神一战。所以鬼神日夜号哭,其后便不再与人同心。人供奉神,神给予庇佑,但这个同盟从不牢靠。幸好后来帝喾飞升为五方天帝之一,神与人之间才得到真正的平静。”
殷洪夸张地把小嘴巴张成圆形,说道:“帝喾真是了不起!”
殷郊问道:“若是有一天,帝喾不再庇护我们,会发生什么?天上还是会出现十个太阳吗?还是会像西邑夏的大禹那时候一样,大地上到处都是洪水?”
孔宣回答的时候,微笑很温和:“九个太阳不是已经被大羿射杀了么?洪水也不会淹没所有土地。再说,不是还有修士们吗?人之所以修道,便是为了在真正必须的时候,可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殷洪伸开双手抱住孔宣,奶呼呼地说:“洪儿要随老师一起修道!”
孔宣一下子笑起来,用食指刮了刮小男孩的鼻子,说道:“连我都不打算修道,你修的哪门子道?”
殷洪眨巴眨巴眼,还没想好怎么问,殷郊在旁边接过去:“老师为什么不愿修道?”
孔宣笑道:“因为我喜欢做人多过喜欢做神仙——做神仙可就不能带着你们骑马射箭了,要整天板着脸,不能开怀大笑、不能随便生气、也不能随便伤心,做神仙有什么好?”
孩子们又问了好多问题,终于问够了,黄天祥忽然说起刚才在后园看到了一个野兔子洞,殷郊殷洪顿时像小兔子一样支棱起耳朵,再也不缠着孔宣问东问西,跳起来便拉着黄天祥跑了出去。
奴隶们收拾走了孩子们在这儿玩耍时吃剩的水果皮壳,又更换了干净的案几和新鲜的食物。酒是冬日最艳的梅花与极香醇的梨子酿成,盛在玉石制作的酒盏中,香气扑鼻。
姬发捧起盏,眉眼都带上了抑制不住的笑意,道:“你不是说,今晚不一定能来吗?”
“两位殿下想要出宫来走走,”孔宣这样回答,也捧起酒盏,又说:“况且,我也想来问问你,到底想要我如何归还欠你的债。”
两人碰了杯,各自饮尽。女奴在旁,又为两人斟满了酒。另一名女奴用小小的银刀剖开乳白的甜瓜,现将甜香四溢的甜瓜切块,用竹签子串成小串,每一根顶尖上又串上一枚新鲜的虾肉。这是大邑商时下最受欢迎的下酒菜。女奴甜笑着奉给他们。
“你欠我三句实话,”姬发说,“恰好我此时便有疑问,你一定要据实回答我。”
甜瓜虾肉有三种调料,分别是柚子皮与细盐磨成的香粉、山茱萸与坚果混合成的浓酱,和鱼露鲜韭调和成的蘸汁。孔宣亲自用小香茅刷子掸了一点点香粉在上面,笑道:“每一样都尝一尝。西岐想必很少能吃到东边进贡来的虾。”
姬发用碟子接了,仔细尝了尝;柚子盐的作用下,甜瓜香甜沙软,虾肉甘甜弹牙,无比好吃。口中品尝着美味的食物,心里的不愉快仿佛也不太清晰,只说:“不过,我猜,你不一定愿意回答我。”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孔宣说,“想来对于在下的动机,微子启大人和比干大人都做了不少猜测。”他看姬发的脸瞬间涨红,便笑了,少年已经在学着理解尔虞我诈,却还没学会掩饰。“那么公子自己有没有猜测过,我究竟是什么意图?”
姬发有些不安,但还是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我觉得——我觉得,你是在告诉我,你是友非敌。也许,还不只是对我。”
孔宣笑起来,这回答一点都没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姬发是一个很奇妙的人,有时候说出的话做出的事让人长十个脑子也想不到,有时候又清澈见底让人一眼就看透。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很多事,都不需要什么动机,也不一定有什么意图。我想要如此做,我便如此做,如是而已。”他看着姬发惊讶睁大的双眼,又笑起来,“公子难道从来没试过从心所欲?”
姬发似乎更不安了,喃喃地道:“从心所欲?岂是人人都能做得的。世间有规矩,有法度,凡事皆有一定之规,方才成其事。”这番口不对心的话说完,就见孔宣双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姬发越发心虚了,嘴硬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孔宣摇头:“不不不,你当然没说错,只不过,你又在说谎。”
“……是你欠我实话,又不是我欠了你。”姬发不高兴地说。孔宣被他抢白,却压着声音笑起来,姬发就是这样,明明可以一眼看透,却总是能用一句话就让人出乎意料、满心惊喜。
“你不是要利息吗?”他看着姬发笑,“这就算利息如何?我会对你说实话,也容忍你说谎。不过只有三句,所以现在我只欠你两句实话了,也只再容忍你两句谎话。超过之后,我们再定规矩,好不好?”
姬发想了想,乌黑的眼珠闪烁着,转了半圈,灵活而明亮。他其实想不太明白这样好不好,但是无法忽视内心的欢喜。最终便含着藏不住的笑,点头说:“好。
夜里的大邑商很美,新月如勾,高高挂在天上,新月之下是灯火通明的楼阁。
姬发和伯邑考在门口向比干告辞,一辆安车缓缓驶来,停在旁边,孔宣抱着已经睡熟了的殷洪,把孩子顺进车厢,殷郊揉着眼睛,不忘对比干说“叔祖父再见”,自己爬上了车。
黄飞虎叮嘱孔宣:“既然今儿来了王叔的宴会,他日就得来我的宴会,不然就是你不够朋友。几日后我便要做这个东道,到时你若不来,我打进你的紫台去!”
孔宣笑着答应,回身上车。
他也没过来道个别,姬发有些郁郁不乐。但黄飞虎带着黄天祥走了过来,笑对姬发说道:“席上人多,我竟没找着空来问。你们那个哪吒小兄弟呢?他今日为何没来?”
伯邑考笑道:“哪吒兄弟昨儿喝多了。他看着挺大了,其实年纪还小,今儿躺了一天,嚷嚷肚子疼头疼,说什么也不来了。”
黄飞虎哈哈笑道:“这样说来,岂不是跟我家天祥一样,模样是大孩子,年纪是小孩子。”他很疼爱自己的次子黄天祥,说着便摸了摸天祥的头发,笑道:“本是因哪吒武功高强,一看便不是凡人,想让天祥和他多亲近亲近,得他指点一二也是好的。”
伯邑考笑道:“这有何难?您让天祥下了学只管来就是了。”
姬发想起孔宣在筵上提到“修道”云云,忍不住问:“王爷为什么不让天祥拜一位老师呢?闻太师肯定能找到合适的修士教导天祥。”
黄飞虎哈哈笑起来,说道:“我们天祥让他母亲娇惯坏了,修道的苦吃不得的。最多也就是跟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一起练练,不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物就行啦!”
于是大家约好第二天黄飞虎带黄天祥来会哪吒,大家相互告别,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