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早已在中堂等候多时了。伯邑考带姬发前往,路上告诉他“无论王叔问什么,都实话实说,不许隐瞒”,果然到了中堂,待拜见完毕,比干命左右退下,偌大堂上只剩下比干、微子启、伯邑考和姬发,便开始细细地盘问,从哪吒赠剑开始,一直问到姬发如何被释放。
姬发便一一回答,只不过,说是“不许隐瞒”,鬼使神差的,他隐瞒下来的事却真不少。主要是孔宣和他相处的种种,有什么必要说呢?
但孔宣对他的审问却一五一十地说了,很多事不是一句信任或相处融洽便可以轻易略过不提的,孔宣以“剑就藏在西伯侯府”为借口做的要挟,在他转述之后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听姬发讲到最后孔宣要他从“江湖人恶意送剑”,或是“西伯侯擅自藏剑”这两个选项中自行选择,比干追问了两遍“是他如此说?当真是他亲口如此说?”得到了姬发肯定的答复,比干眉头紧皱,思虑良久,苦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当真是小看了这位紫台尉正大人。他给我们这种态度,倒是意味深长。”
微子启幽幽地道:“他似乎是想让我们知道,有人意图祸引西伯。”
比干苦笑道:“这还用他说?我们岂会不知。”
姬发忍不住插话道:“也许他只是想让我们知道他是友非敌?”被伯邑考低声斥责:“小孩子不要乱插嘴。”姬发红着脸不说话了,比干呵呵笑道:“贤侄此话差了,大家在朝歌同殿为臣,纵然立场不同,毕竟都是一心为国,何者为友,又何来为敌?”
姬发怔了怔,但觉这句话越想越重,越想越深,竟是怔住了。
比干思忖良久,最后笑道:“紫台只忠于王上和大巫。卫宣是闻太师的师弟,无论他如何抉择,总不会对两位圣上有不利之处。大家为王上、为万民的心总是相通的,此人是否可交,倒也不那么重要。”
他说罢,自己内心也觉得豁达畅快,携了姬发的手,笑道:“贤侄此次受委屈了。我大邑商人粗鲁尚武,不若西岐民风淳朴,人人厚道懂礼。此前汝父上来述职,我们还商量着,怎的推行新法,上下尊卑都当有度才是。”
所谓“礼法”,礼诸于法,礼法相成,位尊者以德施政,位卑者以礼自处,上下陶然,正是西伯侯姬昌推行的新政。姬昌在西岐理政二十余年,人人尊崇,甚至有声音说他是“西方圣人”,这一套新政理念居功甚伟。
但是,这一套礼法观念,无论是对施政者还是对平民都要求极高;它要求施政者自身德才兼备,也要求平民尊礼守法。当年姬昌将其整理之后写成了七十条策论,带到朝歌,先呈给了比干,比干阅后,大加赞赏,连呼天降英才;又呈帝纣,万万没想到却在帝纣那里收到了冷遇。
《策论》中对为尊者要求极高,要德行俱馨、要自我约束、要降低需求,天子九妻,应降为三妻;宫廷内臣三万,要降到三千以下;大小贵族食邑无数,公卿大夫动辄圈地数万亩,均占有无数奴隶,却不交税赋或只上缴极少税赋,建议按血统、爵位削其采邑,规其田亩;又因大量奴隶在贵族田庄上劳作,大量山野荒地无人耕作,建议规定贵族蓄奴人数,多余的全部放为自由民,鼓励其自行开荒。
总之《策论》中种种的策略,人人都知道必然于国有益,否则也不会吸引比干为首的一批清流引为上策,以至于汇集了一大批有识之士为之积极奔走。奈何它实在是太伤人,损害的是大小贵族的利益,连帝纣都不例外。
原本比干身为王叔,若真的推行《策论》,他自己的利益也一定会受到损害。但比干的目光从未局限于自己的“利”。其时殷商享国四百年余,是一个富庶、广阔、强大的国家,它依仗强势军队掠夺土地和奴隶,又用青铜、丝绸等物与各方国换取大量利益,富足到了顶点,以至于从上到下沉湎享乐、奢靡成风;比干亲眼见过太多平民不事生产、无所事事,整天饮酒作乐,也见过太多官僚贵族尸位素餐、得过且过。只要能功在国家,在千秋,在万代,比干从不在乎舍一己之利。
但帝纣对《策论》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似乎连多看几眼都反感。此后数年,姬昌再也没被宣召进京,针对西岐的苛捐杂税却越来越多。比干也曾追问帝纣,只得对方一句“西岐有圣人治世,自然物阜民丰,朕是天子,富有四海,要他区区几分税赋又有何过?”
更关键的问题是,姬昌身为西伯侯,镇守西岐,直面鬼方、犬戎、西狄和羌,每年都必须要为殷商掠夺大量人口作为奴隶和祭祀品。殷商尚鬼,传统上以活人祭祀,神殿的祭坑中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周人捉起戎狄或鬼方人没什么压力,面对羌人就不同了,因为羌人与周人同气连枝同祖同宗,原本相当于是一家;可是殷商偏偏最喜欢拿羌人祭祀,往往列名单要求周人贡献羌人的首脑贵族。对于姬昌来说,这比什么都痛苦;他写《策论》,寻求新政,原本就有极大的动因是为了能够免于捕捉奴隶和祭品这类血腥的差事。他自认这种愿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往往或坦率、或委婉地承认,这就引来了帝纣更大的不满。
比干府上的宴饮,与苏护父子费心劳力安排出来的又不同。几案、坐席乃至餐具酒具,一概半新不旧,但显然纹饰更古朴、做工更精细,材质也昂贵得多。以至于食物、酒水,都并非一般市面上常见的大路货,山珍野味不必提了,其精制细作比起宫廷也不遑多让。
比干的家眷不多,都在他的封地比邑,代他迎接客人的是他两位媵妾和一个管家。姬发和伯邑考随着微子启从后堂出来,但见筵上已经十分热闹,连之前并没有参与苏护宴席的箕子胥余也来了,正在与老丞相商容坐而论道;黄飞虎还是如前一般,被几个年轻贵族簇拥着高声谈笑,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今天带来了自己的次子黄天祥,小少年十一二岁,满面稚气,个子却只比父亲矮一点点;梅伯、杜元铣、徐荣等几位大夫围坐在一起,正在传阅一卷竹简。比干在后面换了一身衣服,昂然而来,众人都起身参见。
忽然有人来报,说两位王子殿下来了。
比干有些意外,追问:“两位殿下来了?当真是两位殿下?如何而来?”报信人慌地回答:“乘安车而来。单车,一卫,一伕。”比干作色,怒道:“胡闹!”快步离席。
众人不明所以,箕子起身对微子说道:“咱俩也去看看。”
他们都离席去看,筵上众人自然也纷纷跟着,到了大门口,只见一辆安车停得稳稳当当,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正双手抱小男孩下车,另有一个大些的男孩子站在旁边。这孩子回头见来了一群人,却丝毫不怯场,见比干走在最前方,欢叫一声“叔祖父!”飞奔着扑进比干怀里。
比干顺势把孩子抱起来,脸上强忍着不笑,训斥道:“好端端的,出宫来做什么?”
刚被抱下车的小男孩也欢叫着飞扑过来,比干终于忍不住笑了,放下大孩子,抱起小孩子,捏了捏他白白胖胖的脸蛋,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今日功课做完了吗?”两个孩子抢着说做完了,比干方才抬头望向那陪着孩子们前来的男子,微微一笑,道:“卫宣大人。”
孔宣向比干行礼,道:“下臣拜见殿下。”
被比干抱在怀里的是帝纣和姜王后的次子殷洪,旁边大些的孩子是他们的嫡长子殷郊。两个孩子大的九岁,小的六岁,粉妆玉琢的模样,都是千万般宠溺长大的孩子,此刻抢着给比干讲:“我们今天功课全做完啦!娘娘夸我们听话!先生夸我们背书又快又清楚!老师带我们骑马射箭,夸我们射得分外好!”
比干笑道:“真的这么厉害?”两个孩子一起点头,抢着说:“叔祖父不信问老师!”
孔宣微笑道:“两位殿下天纵英才,文武兼备;论驭射之术,他日定当出于我之上。”
比干向孔宣笑道:“辛苦了。”
他抱着殷洪,牵着殷郊,向自己的筵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