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的私库在紫台最下层。姬发跟在他身后，沿着狭窄的通道台阶一路向下。

总能看见军容严整的守卫，身着青色的袍子，覆盖着狰狞的半边鬼面，一对一对地站岗，每一个看见孔宣经过，都会左拳抵胸，行一个庄重的礼。

姬发想起，孔宣是紫台尉正，基本就是整个紫台除了上大夫以外最大的官；但上大夫是文官，紫台掌管朝歌内外一切安防刑诉的相关职权，自然是以武事为主，而尉正就是紫台地位最高的武官。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孔宣看起来很年轻，但他说自己是截教金灵圣母教养长大，那不就是闻仲闻太师的师弟？闻仲已经很老很老了，姬发记得小时候见到闻仲的时候他就已经胡子一大把。作为他的师弟，莫非孔宣的实际年龄其实也很大？

这一路越走越深入地底，早就半丝天光都透不进来，所有照明全靠墙壁上的长明灯。终于的终于，孔宣在一扇小门前停下，回头笑对姬发：“难为公子跟在下走这一路，竟然不怕。”

姬发莫名其妙，随口反问：“怕？为什么要怕？”

孔宣皱着眉头笑，也不知道这人是胆子大，还是反应迟钝。这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真有歹心，姬发有十条命也死了。他对姬发当然不会有什么歹心，但如果是旁人呢？姬发也会这样毫无戒心地跟着吗？

他把这个自寻烦恼的问题暂时压下去，打开了那扇门。

门内的房间异常小，异常质朴，地面、墙壁皆铺以石板，没有任何装饰，连朝歌人最喜欢的石雕纹饰都没有，只有两排摆满了兵刃的架子，墙壁上也挂着各种各样的兵器。

姬发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摆设，愣了愣，尽管他也没有过多怀疑孔宣，但看见这里真的是藏兵所在，还是有些意外。

“兵器虽然多，都是在下的私藏，并没有一件是在册的制式兵器，公子可以随意取用。”孔宣在旁边说话，一边说，一边又笑了笑。姬发没有余裕在乎他话语中的揶揄，男孩子的天性，看见满屋子兵器，整个人都兴奋开心，还有些小紧张，问孔宣：“你真的要送我？我真的可以自己挑吗？”

孔宣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随便挑。”

姬发巴不得一声，快步冲进房间，一时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知道从哪开始，四下看看，房间真的很小，他一回头就见墙上挂着的剑，一柄一柄，整整齐齐排列着，有的很宽阔，有的则形制窄长——当今世上长剑通常宽不过三寸，窄不过一寸数分，但孔宣这里的剑有一些宽阔得像个板子，又有些窄得仿佛一根刺。

除了剑，亦有战阵常见的长兵器，枪、戟、戈、钺，样样齐全，不过每种不过一两件，罗列在架子里，看起来像是某种样品。姬发好奇地转着圈打量，一回头见孔宣在他身后不远处双手抱肩望着他笑，他这时忘了跟孔宣刚刚结下的“仇”，问他：“这些上阵用的兵器，你也收藏？”

孔宣微笑道：“上阵用的兵器，更要仔仔细细地收起来。”

“为什么？”

“因为每一样兵器都各有特点、各有利弊，”孔宣诚实地告诉他，“长兵可及远，却难回防；短兵灵活，但杀伤半径有限。若公子见过我们和东夷人的战场便知道，东夷人狡猾且残忍，我们有的兵器他们都有，我们有的战术兵法，他们也都学得七七八八，他们人少，我们人多，但我们是远征的疲兵，一个士兵要靠至少两个奴隶才能勉强保证补给；他们却只是在自己地盘边缘一点一点的蚕食，相当于是在家门口安安稳稳地等你的疲兵上门——实际上阵人数差不多，兵器差不多，战法差不多，且无地利之便，公子你说这仗还怎么打？所以我们守在朝歌的人帮不上别的，只有多想办法改进兵器。这里虽说是我的私库，平时在这里作工的人还真不少，一旦造出什么新式的好东西，立刻就会送到东边战场上去。”

姬发大睁着黑亮的眼珠，认认真真地听着这番话，在内心咀嚼良久，笑道：“我们僻处西岐，虽然知道大邑商在跟东夷打仗，毕竟从没有见过。”

孔宣笑道：“你们也跟犬戎打仗，也跟鬼方打过仗，但是呢，犬戎和鬼方那些人和兽类也没什么区别，很容易打；东夷却不同，东夷人和你我一样，也有朝廷、军队，也有奴隶，他们甚至会抓大邑商的自由民做奴隶。”

姬发想一想便忍不住义愤起来，怒道：“他们怎么敢！”

孔宣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道：“大邑商不是也捉羌人的自由民做奴隶么？”

姬发登时涨红了脸，闭上嘴，不说话了。羌人和周人同气连枝，也是有朝廷有贵族，和戎狄鬼方不同。可是，大邑商人虽然跟周人结盟，对羌人却丝毫不讲情面。姬周几代先王都曾试图居中说合，但大邑商从没给过姬周这份颜面。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假装去看兵器；看着看着轻轻易易便又被迷住了，忘记了刚刚那个问题的尴尬，问孔宣：“这是什么？像弓箭，又不像。”

孔宣答道：“此物我命名为‘弩’。”他执起那物，将松弛的弦挂上钩扣，对着不远处一个稻草靶标轻按扳机，一枚竹箭迸射而出，“嘭”地一声刺穿了标靶。

姬发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明明见孔宣只是轻轻地按了一下手指，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他忍不住凑到孔宣身边去看他使用的箭枝，却见只是竹子削成的试用品，连金属箭头和羽毛箭尾都没有安装。

“此物威力巨大，但远未完善，”孔宣放下弩箭，给他解释，“主要是一次只能发射一箭，且装填麻烦，我们的将士大部分是些武夫，弩却是一种随身携带的小机关，让那些武夫掌握机关之术，哪怕只是这么简单的装填，也是为难他们了。何况其中的簧是精铁所制，也实在是太过于贵重。”他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精铁？也是陨铁吗？”姬发问。

“是，但又不是，”孔宣耐心地给他解释，“世人只知陨铁是天上掉落的，实际上，我们有些地方的山里面、地底下，有些石头就含有这种金属。只不过炼制极难，实话说，到现在也没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炼制方法。”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拨动那片薄薄的簧，给姬发看。姬发眨了眨眼，已经明白这小机关的原理，说来其实非常简单。只是，他忽然说道：“为什么不用竹子呢？我见过竹簧，山里老猎人用来做陷阱，也有足够的韧性，且易得。”

孔宣眉目一动，大笑起来，面容异常生动，他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方易得，就说明对手易学——东夷人很聪明，已经学去了我们太多东西，这要是也给他们学去了，前期几年的心血便白费了。”

姬发若有所思，看着那形式复杂的机关，和朴素的箭枝，“——如果某天能实现大量制作，真的拿到战场上，那一定会百战百胜。”

孔宣摇摇头：“这倒不一定。一对一的话，只要能够达到我预想的效果，那什么兵器都不如它；可若是说到攻城略地，便不够用了。”他说着将弩放回架子上，笑道：“弩虽好，却是个半成品，只能发一箭，所以不能给你。还是选一柄剑罢。”

姬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弩，闻言瞥他一眼，问他：“将来做出了你满意的成品，我问你要，你真的给吗？”

孔宣笑道：“那当然。”他随随便便就说出这三个字，毫无犹豫，理所当然，仿佛根本就不会有否定的答案。姬发愣了愣，见他走到了挂满剑的墙壁旁边，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你若是喜欢陨铁剑，我这里也有。这一柄名曰蝤蛴，长三尺二分，重四斤六两，应该很适合你。”

姬发看看孔宣手里那柄出了鞘的剑，一样是雪亮的剑身，只是比起哪吒给他的那一柄细窄了很多。他有些不高兴，说道：“四斤六两的剑太轻了，我力气没那么小。”

孔宣忙笑道：“这柄剑剑身软而韧，出剑往往出其不意，是很好的防身利器。你先试一试趁不趁手再说。”

姬发平常握剑的手还裹着纱布，犹豫了一下，用左手接过来，挽了两个剑花，向孔宣方向刺出了一剑。这一剑距离孔宣还有尺许便停了，收剑还鞘，摇了摇头，说道：“不喜欢。”

孔宣接过，挂回墙壁上，一边絮絮地道：“剑这种东西，还是要以轻巧灵动见长，虽然近世都是宽阔巨剑，取其威力巨大，但它毕竟是短兵，迟早还是会回到短兵的路数上；不然再试试这一柄——”他说到这里，不见姬发回答，这才回头，却见姬发走到角落里，正在研究那里一个不高不矮的架子。孔宣心中一惊，慌忙走过去，就看见姬发正在挪开架子上几个盒子，露出架子后面一个落地的青铜高颈罐，和罐子中插着的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