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县令还是莫要为难下官了。”
粮仓的庾吏面露难色却坚决不肯退让,没有敕令就放粮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
关谦知晓他的顾虑,尽管他恩威并施却始终不见庾吏松口,便也知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关谦郁闷地打道回府,一路上风雪迎面而来,叫他禁闭唇口,再没有交谈的欲望。
关谦从未想过荀安辰竟然如此不将人命放心上,甚至于将百姓救命之物私自扣留,他可知这样到底会害死多少本不用挨饿受冻的饥民——荀安辰他可敢扪心自问,心无愧否!
纵使关谦有心放粮,可没有见着皇帝敕令,到底不能调动粮仓,只得眼睁睁看着百姓日渐消瘦,心下不由得生出悲怆。
他关谦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却也非铁石心肠不为黎民所动者。
那么多年来,他也曾占山为王劫掠过路的富贵者,或是弄虚作假游戏朝堂应付前来收礼的检举者,但却唯独不曾对常年受迫的百姓动过歪心思。
他自认为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想到这里,关谦的记忆似乎被勾起,他看着漫天飞雪,一个人陷入沉思。
关扶玉远远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他注意到关谦站了许久后负手径直离开,心下生出几分好奇,于是迅速带着惜墨跟了上去,了无声息不叫忧心忡忡的关谦察觉半分。
眼见关谦披着皮袄走进书房,关扶玉指指墙示意惜墨,于是两人便将耳朵贴在墙上,屏息凝神。
屋里是关谦自言自语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关扶玉朝还在苦苦将脑袋粘在墙上的惜墨打手势,随即两人便极有默契地猫着身子拐了个弯,悄悄潜到书房窗下。
这会儿终于听得清楚些。
“县令…呵!县令又能有何用?”关谦自嘲着将官帽信手一摔,眼眸中泛着星点泪光。
“不过是连自己人都护不住的朝廷走狗罢了!”
关谦的目光中隐隐有动摇,漫无目的地搜寻着,终于停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大刀上,那暗淡消沉的眼眸骤然清亮。
——是了,虽然在朝为官不能,但若是匪徒便可以!
关谦的眼直勾勾盯着大刀看,迫不及待地上前几步,取下大刀捧在手中细看——原来它还是这般凌厉模样,从未因为自己不理不睬而有所改变。
“好啊!”
关谦抬首朗声笑道,随后握住大刀挥舞一番,动作却是一如既往地有力,搅起耳边风声阵阵。
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过命的交情让他们无话不说,曾经的过往也只需一个碰触随即似火山喷发。
关谦挥舞着大刀,在这一屋的书卷中矫健,他终于还是选择告诉它们,即使屋中万卷藏书,终归不能改变他的内在自我。
听不到声响了,惜墨好奇地睁圆了眼,慢慢探起头去窥探那窗户里的场景,却叫关扶玉倏地按住。
惜墨连忙捂住嘴巴避免自己叫出声来,随后抬起眼便看见关扶玉面色凝重,一点一点压低身子,连带惜墨一同蹲下,直至融如后院半人高的枯黄花草丛中。
“吱呀——”
关扶玉方压下惜墨,便听见头上传来窗户被完全打开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呼吸一滞。
“……”
良久的沉默,可头顶似有似无的呼吸声告诉关扶玉,关谦并没有离开窗户,而是一直都站在窗前。
“啾啾啾”
在周围安静的环境里,原本不甚清晰的鸟鸣愈发清脆醒目。
一只白腹红眉的小雀儿不时疏理着自己的翅羽,不时欢快地鸣叫几声,彰显着它在风雪中能找到落脚枝的好心情。
“吱呀——”
又是一声,却是窗户关上的动静。
关扶玉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作,神情也丝毫没有放松。
惜墨一听这,便终于放开似的深吸一口气,刚刚那会儿憋气憋得他的脸颊绯红,这会儿松懈下来才发觉自己的膝盖早已冻僵。
“少爷——”
“嘘——”
关扶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指指上边,摇了摇头。
看懂了关扶玉的意思,惜墨连忙又将自己的嘴捂上,吓得大气不敢喘,僵着身子几乎趴在地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又有新的声响传来。
“老爷,今个儿来的那礼部侍郎,难道就不曾带来放粮令?”县令夫人抱着绵软软的手暖上前几步,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扫过关谦方才关上的窗户时稍有停留。
她记得无论是什么样的天气,关谦总会留半边窗来通风。
怎么今个儿却给关上了?
……
·镇上·
荀安辰手中握着这皇帝敕令的底牌,悠然地住在镇上最好的客栈,犹觉不满,对着周围环境挑剔不止。
“你,给本官抬几桶热水来。”
荀安辰嫌弃地走进下人刚刚打扫过的屋子,眉头恨不能拧成麻花,站在正中央趾高气昂地指使道。
白日里那跪地做人凳的侍卫被挑中,不言不语便退出房去下楼取水。
荀安辰四下打量一番后,眼中的不满丝毫不掩,随即便抬起腿踢向身边离得近的下人,怒气冲冲道:“本官只配住这等地方?”
下人不敢躲闪,生生承受了这一脚,随后马上跪地讨饶不止。
荀安辰看哪都不顺心,窝着一肚子气,于是再抬腿一脚踢翻了正跪拜的下人。随后毫不在意地对屋外守着的侍卫吩咐道:“再收拾一遍,被褥软枕都给我换成全新的。还有——将本官的茶具取来,这是什么穷乡僻壤,竟连个玉杯都找不着!”
说罢,颇有些心情郁闷地低头一看腰间,空空如也,这会儿便愈发不快,似乎连自己带出来的侍卫都愈发面目可憎了些。
“本官晚膳要吃烤鱼,下去吩咐一下。”
侍从领命退下,全程没有半点拖延。
荀安辰这才觉着稍微顺心,心里盘算起那敕令的事,面色越发舒缓。
——只要本官不松口,管你是什么关县令开县令,还不是得将本官供起来!
荀安辰想着想着竟然笑出声来,索性也不留在这小小的包厢,踢开门一挥手便道:“那个谁,白天给本官当茶几的,你去打听打听那的花楼姑娘最美,今个——本官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待打完热水拎着四桶水上楼的侍卫回来,客房早已人去楼空,唯独留下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对着大大敞开的房门,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青竹山·
老人负手而立,直面环山。
叶衹明守在文恭身侧,谦逊地低垂着眉眼。
文恭不曾开口,叶衹明也就保持沉默。
风雪声越发张狂,发疯似纷扬着雪花,将一切平日里的鲜艳覆盖。
文恭望着篱笆外探进来的三两竹枝,他的眼眸沉静而稳重,似一口深不见底不可探测的井,神秘却威严。
“衹明,你说说,若是世界都是洁白的,那么翠竹可有罪过?”
文恭忽然说话了,他转过头来,目光稳稳落在叶衹明身上,似有重量般,叶衹明躬身侍立。
叶衹明这才抬起眼,看见那竹枝虽叫积雪压得微弯,却更像是翠竹叶在以纤细的枝干反抗着风雪的同化。
虽粗壮不比烟囱,鲜艳不比春花,但就是这么一枝细细的翠色却在一片厚白中保留着刚强的青翠与挺拔的身躯。
人生中似乎总有一个阶段会被雪中翠竹惊艳,从此神情清爽开朗,久久不能忘怀。
叶衹明想得出神,文恭却并未再追问他,而是含一抹浅笑静静等待着他。
——真理从来不具有从众性。
“老师,”叶衹明抬起眼,认真地说道,“这只是暂时的,待风雪过去,鲜艳的终究鲜艳,而灰暗的仍旧灰暗——从来不会有什么本质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