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孤没有做错,”宝蓝绣衣的少年一甩袖起身,一双凌冽的虎眸坦然对上龙椅上的男人,丝毫不因那人眼眸积压退让分毫,“父皇不是教导儿臣要明辨忠良,怎么如今却屡屡叫那所谓氏族牵制?”
明黄是帝王尊有,男人轻扣玉指板,漫不经心的举止间透露着上位者的傲气尊贵,相似的虎眸泛着浅浅水墨色。
“朕是这么教过你,”男人悠哉悠哉,镇定自若地启唇,音色是独有的干净,启唇便肯定道,“看来吾儿用心了。”
太子抬起下颔毫不避讳地对上那双悠然的眼,却听男人不疾不徐道:“朕记得户部尚书后院曾有过一株番薯,你可去看过?”
这个话题转得快而微妙,很难不叫人产生疑问与联想。
太子天资聪颖,一点即通,颔首便反问道:“父皇是想问那日收获罢,当时儿臣在场。”
天子面上含浅淡的赞许,继续问道——
“那么,缘何只拽藤结?”
太子闻言仍是微一颔首,虎眸微垂只顾地面,神色谦卑恭敬,继而答道:“儿臣问过,藤结之处乃连接所在,一牵而动全株。”
“一牵动全株啊。”
天子扬起下颔,若有所决,不再看太子,虎眸似有暗沉中翻动不止的风云。
天沉云压,或将有雪。
·杏林村·
岁歉终于还是一路蔓延,将这片小村庄收做领地。霜寒冻结最后一片翠叶,忽如一夜漫冬来,不见生机不见阳光。
村民们连山上也少去,因路滑天地冻,加之树林只余了枯枝,难以为生灵提供栖息之地。
杏花村的人们深藏屋里,将火炉烧得热红热红,自己则缩在冬季才穿的棉绒里,冻得双颊通红。
一连过去半月,恶劣的天气却丝毫没有好转,风雪还执着地一层又一层加厚,覆盖这片春来百花绽放的翠色村庄。
火炉里的柴火越发稀少,却并非是天气回暖的缘故,而是柴房储备日渐减少的结果。
叶衹明裹在并不厚重的棉袍里,抱着手暖站在门前,目光落在屋檐挂着的红纱灯笼上,淡然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思绪。
是在盼风雪停吗?
却又好像不是。
那双向来清亮温润的桃花眸此刻染上不宁,叶衹明抿唇,紧了紧衣领,不叫冷风肆意灌进。
“青竹先生!”
远远听见未被完全吹散的一声呼喊,模糊得似波动的池水中望月,时清晰时混沌。
“先生——”
叶衹明的目光闻声而动,却始终不能在一片洁白中分辨其人,不由得生了困惑,抬起眼四下张望着。
簌簌狂风声中混杂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叶衹明蹙眉侧耳去听,却还是勉强只能听见破碎的腔调。
“先生——”
叶衹明看得眼前都模糊时,忽然见到那抹鲜活的色彩,眼眸清光一闪。
“这里!”
虽不能辨别经风霜模糊过的音色,但待来人走近却总能看清的。
叶衹明合手回应,远远见着一抹褐色,淡然的眼眸渐渐温润,随后招招手示意,面上忧心顿时消散不少,只余了浅浅一层,虚浮表面。
远处的人在茫茫雪地里停驻片刻,抬起眼张望一番,终于找准方向于是不再犹豫,大步匆匆而来。
被积雪掩埋的山路洁白,只勉强看见葱郁不改的翠竹,枝叶间覆盖微厚的绵白,似雪团子穿着翠衣小棉袄。
分明平日里十三五分钟的路程,来人虽不上心要摸索小心防滑,步子还有些凌乱仓促,即便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却也硬是多花了点时间才与叶衹明见面。
渐渐叫人看全了,原来是神色凝重的黄叔。
“先生!”
黄叔面色焦急难平,好似很难能从这个家中顶梁柱的身上看到这般神色,叶衹明不由得跟着心下微紧,一双眼眸安抚似地凝视他,等他说话。
果然,下一刻黄叔便着急着开口。
“先生,京城来的那些人在海量楼闹起事来了,俺娃还叫人扣住了说要您亲自去才肯放,您快去随俺看看吧!”
话了,黄叔也顾不得叶衹明的回应,连忙又转过身在前头带路,步伐凌乱却有力,丝毫不敢懈怠。
闻言叶衹明心下便是一紧,顾不得它事便连忙跟随行色匆匆的黄叔下山,一路艰难却又不得不分出注意来思考——
京城来的人,其中莫不是有那个举“赈灾救民”高旗,却趁机中饱私囊的礼部侍郎——荀安辰?
听闻荀安辰是京城荀家嫡系,依着荀家在朝堂扎根之深,荀安辰肚里无墨却也一路高升却只知鱼肉百姓,唯利是图。
关于荀安辰,就论为官而言,此人绝非善类。
荀安辰虽实力不济品行不端,但他之所以能在京城横行霸道,全然是因为祖父荀浅之故。
话说荀浅,此人乃荀家第一任家主,前朝开国皇帝的得力威武大将军,在战马上从前帝四下征战打下半壁江山,战功赫赫,可惜年仅四十却因昔日暗疾而毙。
为此先帝特赐其独家免死金牌,以全荀家从龙之功。
先帝放心荀浅这个忠心耿耿了大半辈子的老顽固,大抵却不曾想他的子孙会因御赐免死金牌而有恃无恐,从而引起皇帝对氏族的忌惮罢?
话归正题,叶衹明一听黄叔之言,便知荀安辰的意思。
荀安辰这家伙并非善茬,只怕不是知晓文恭在此而有意接过此次赈灾之务,心怀不轨而来。
文恭年事已高,虽平日注重修生养息,但到底不如不惑之年的荀安辰有精力消耗,况叶衹明也不愿因此事惊动他老人家闲适的养老生活。
叶衹明眼眸微垂,步子却并不慢。
他大概能猜到荀安辰的来意——为了那打通现任吏部尚书关节的一件信物。
吏部尚书乃此朝六部之首,现任吏部尚书简奉明是个比之荀浅丝毫不逊色的顽固分子,师承文恭。
文恭还是吏部尚书时也正是看中他身上那克己奉公、不偏不倚、忠君为民的品性才早早培养他,值得庆幸的是简奉明果然不负文恭期望成为继文恭后又一直言敢谏的“简直言”。
简奉明极度尊师,但凡文恭指点莫有不听从,因此朝中既不拉党结派也不私下营兵的他才叫皇帝放心任用,大大小小的选官考核之事都要经过他的耳目方可获准。
此次荀家想替荀安辰谋得礼部尚书一职,可简奉明每每以荀浅能力不足资历不深驳回,叫升官无路的荀安辰打起了文恭的心思。
由此可见荀安辰此番大闹海量楼,怕不也是一种要文恭亲自来见的手段罢了。
叶衹明思及此蹙眉不止,这荀安辰的算盘打得真响,且不说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就算太子亲驾想见这位前朝帝王之师亦要十步下车,入门三步当请。
——荀安辰当真是实力不足,自傲过甚了!
叶衹明一介书生,无功名在身,自也不认为能在荀安辰面前讨得了好,此事越发难办起来。
但凡朝堂为官者发难必要有合理之由,这荀安辰是借何发难于海量楼呢?
叶衹明问道,语气平稳中不失凝重,叫惊慌的黄叔终于得到片刻心宁神定。
“俺四娃在后厨得了个包,那人硬说是俺娃偷了他们的,还说您教的学生那个啥…品行不正……”
黄叔说时眼眶几乎湿润,平日里直性子有话就说的他却在这件事上尤为沉默。
黄叔待人向来真诚,与乡亲邻里关系都不错,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却没法保全自己的孩子,当真是件揪心事!
黄叔家孩子多,黄四娃是最有灵气的也最讨人喜爱,孩子本性不坏,为人还算灵活机警,当初围住居平明时发现叶衹明后马上低头认错的少年他算一个。
黄叔眼睛都急得发红,身上的棉袄都还未来得及扣好扣子就急忙在风雪中穿梭——或许那时黄叔是在家中忙活,忽然听闻有人赶来报信,这才急忙得什么也不顾一把抓起棉衣披上就过来了。
一路上任由风夹雪猛灌,可他却像感觉不到冷一般直冲冲地往前走着,迈开的步子很大,似在追赶什么却又像被什么追赶。
叶衹明疾步在后,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无法只得硬咬着牙不顾冻得几近失去知觉的僵硬的腿脚,强行迈开往前走。
一路披风冒雪,终于远远见着海量楼一角,可黄叔的步子却丝毫没有迟钝,宛若觉不出雪水浸湿衣物般直向海量楼。
·海量楼·
“就是你了。”
身穿深红官服的男子坐在桌前埋首处理公务,闻言抬头望一眼,随后蹙着眉头启唇欲说什么。
“呵,本官奉劝你一句,”朱红官服的男人一甩双袖,细眉一挑,阴鸷的鹰眼直勾勾盯着他看,“你可不是简奉明,小心着点别抬头,不然本官把你的头盖骨挑喽!”
说罢也不再留神男子,转过身趾高气昂地指指脚边地板,理直气壮使唤道:“跪这。”
被点到的侍卫眼眸中没有什么情绪,只听从地上前几步解下腰间的刀放在一旁,随后毫不犹豫地双膝着地,双臂支撑着身体跪在地上,宛若一只无魂木偶,任人摆弄成凳。
男人的眼挑衅朝围观者扫一圈,随后微理衣摆便要坐下,神色自是得意扬扬。
“……”
深红官服的男子抿唇不言,却也不愿再看,埋下头继续检查核对账本。
“哼!”
男人坐了一会儿便觉着无聊,随后抬起手一指,恰巧指尖对准叫胖叔护在身后的潘语嫣和黄四娃方向。
胖叔这会儿再没有退缩,他上前一步,那双没甚气势的圆眼对上那阴冷的鹰眼,胖叔咬咬牙合上眼。
“你——”,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神色一喜,神色舒缓开,含着喜悦的声音恰似重逢故人,使凝重的气氛都活跃不少,“你就是当年’聚福楼’那个主厨?”
胖叔顾不得周遭人聚来的目光,当即愣在原地,不曾想在这里竟有人能将他尽力想遗忘的的过往说出,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男人,随后才发觉他很面生。
“您是?”
胖叔努力回想却也一无所获,无法,只得试探地问道。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起身走上前来,挨近胖叔,随后才继续说道:“本官就是当初那个,你说不会将松鼠桂鱼卖于我的纨绔子弟啊,怎么——你该不会是忘记了罢?”
说到后来,男人的眼眸眯起,喜悦全然不见,声音也越发深沉,皮笑肉不笑的面部表情狰狞得不自然。
“怎办?”男人了然挑眉,鹰眼微凉,胖叔听他一字一顿,拍继续说道,“本官可是一直没忘呢……”
这时的气氛瞬间又恢复沉重,围观者噤若寒蝉,缩头畏脑地做着自己的事,却也不敢弄出大动静,只耳朵竖着,时刻关注那厢事。
胖叔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当真是故人——那时仗着权势想强取他人菜品的纨绔子弟竟是现在的礼部侍郎,荀安辰!
荀安辰如此行径,如何能配得上在礼部为官?
叫个不知礼数的人担任上礼部侍郎,当真是讽刺至极!
胖叔明白了他的来历,丝毫不怵地盯着他的眼,嘲道:“原来是荀公子也可是礼部侍郎,难道礼部再没人了吗?”
胖叔年轻时也曾担任过御厨,后来因出宫限制等原因辞宫另开“聚富楼”,故而对宫中之事多少有所了解。
这句话说得荀安辰当即面色沉冷,羞辱感冲破阀门涌出,可他的神色出奇地平静下来,像鹰藏在暗处,不声不响地瞄定猎物,随时准备伏击。
荀安辰怒极反笑,可他本就阴晴不定,周围人见此心里始终不敢松懈。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迟了,不曾接迎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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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