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洲楼·
“少主,柳家庄百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暗卫看着楼清安的眼,从来不曾情绪大有起伏的他此刻也失了平静,“坊间流传是楼家所为,动机是……”
楼清安睁眼,眸中既无惊讶也无困惑,只平静地示意可以停了,随后目光落在桌上的玉佩,清冷淡漠地扣着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清安与柳家本就因“欺男案”和“霸女案”反目,就算此次柳家忍声,指不定后边还有得是肮脏手段。
原本是想不与之计较的,但蚂蚁密密麻麻地堆叠起来咬大象腿——这可不能再善了啊。
楼清安忽地笑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瓷白瓶中一枝干花,温和的语气说出冻人心神的言辞:“如他所愿。”
——罪名都随意安上了,柳子墨,那我动起手来,可就要如你所言而非顺你所愿了。
不过在此之前的一切工作都并非多余的,而多余的举动楼清安从来不做。
顾洲楼的暗楼之中,不可胜计的杀手蓄势待发,眼眸中的情绪都带快意三分。
楼清安在柳家庄地形图上部署好每组的负责点,分配完毕后再次提点,温和儒雅地笑道:“非必要只对参与者动手。记住,你们可比那些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东西宝贵得多。”
——这话咀嚼一番,也意外地品出两层味道,一层骄傲,余下那层暖心。
·柳家庄·
待天云照亮大地,柳家庄这会儿当真是如愿成了千丈雪原的一抹空寂。
“元解音安在?”
楼清安拎着剑,轻轻挑起柳子墨的长发,面上只余陌生人之间的清冷淡然,红唇轻启,带着无边的清寒:“你不会想知道顾洲楼的手段的。”
“我还正愁你不去找他呢。”
柳子墨自知大势已去,低垂着眼眸遮掩里边的算计,他最大的败笔不在于策反元解音,而在于妄图冲楼家人泼墨。
楼家又岂是善茬,能任由外人欺侮——况且柳子墨一动一个准,上辈子怕不是个找雷手,在雷区疯狂蹦迪的那种。
“他啊——就在你我共枕……”
既然左右免不了一死,柳子墨的唇瓣一开一合间吐出暧昧言辞,可沉冷的目光却死死盯着楼清安,像漆黑的蛇,呆在阴暗之中冷冷地注视着光明,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
“罢了,我不想知道了。”
楼清安桃花眼一眯,似有所不愿回忆,说不上是逃避,只道大抵是不在意。
他抬手示意,随后步履悠然地离开这片原本用于摧毁的地界,却在转身登上柳家庄山脚的烟雨楼时,清冷淡漠的目光对上昏暗之中一双双茫然无措的柳家人的眼。
楼清安到底还是安排了柳家人的后路,倒不是因善心大发,但为烟雨楼的杀手皆是无权知情的专门培养杀人工具。
而今柳家庄一解,这群杀手为了生存少不得打家劫舍或是像元乾一般叫往日仇家追杀。
可被柳子涵从柳家暗狱带出来的元解音却并不知晓柳家人的所作所为,他的记忆仍停在柳子墨神色慌张地叫他“快跑”,自己则去挡住顾洲楼杀手为他争取到逃亡时间,还有那被残害慈祥的奶娘……
“元解音。”
楼清安一挑眉,有些疲于应对遗留的诡计,这柳家庄最后的死而不僵之足。
元解音的佩剑抵着楼清安的右肩,尽管睁着眼,可泪花模糊的视线却看不清楼清安的模样,他握着佩剑的手迟迟不肯再用力一分。
“我怎么教你的?”楼清安带血的唇瓣一开一合,软红的一小截舌若隐若现,眉眼弯弯含三分温笑。
楼清安的手握着元解音的佩剑,剑刃划破指肉,温热的血在寒冷的雪地迅速凝固冻结,楼清安恍若不施力往胸口指,“往这里,才能杀人啊。”
柳子涵分明看见了,却选择哑然沉默。
所有人都能看清元解音的迟疑与抗拒,只有他在撕扯之中神志愈发流离。所有人都看穿他不可能会对楼清安出手,哪怕剑已抵上他的衣袍,但他不会动手。
——可分明,是楼清安不对,先杀他家人的。
元解音丹凤眼中含着茫然,他下不去手,却也舍不得就此与楼清安桥归桥,路归路——他办不到。
陌生的情绪茫然了他的丹凤眼,那布料被用上力的佩剑轻易划开,堪堪划破白皙的皮肤,流出鲜红的血液,浸润了佩剑的刃,染红了元解音的眼。
元解音放下颤抖的手,失神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凝望着楼清安一人,洁白晶莹的雪花落在楼清安的墨发上,很快便融化成一圆透明的水珠。
元解音凝望楼清安,不肯错失任何一瞬,可他早已不能再用这双手,为他献上童言无忌许下的鲜花。
楼清安仰着头,扬起唇笑得畅快,已然有几分快意,毫不在意的态度叫那双淡漠的眼眸都带着轻松。
柳子涵独独站在原地,沉默着,他不知晓自己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等和不掺和。
——若非早已物色好人选,其实元解音也还可,就是这般犹豫迟疑,怕是会受痛良多。
楼清安面色如常地伸出手,长指搭上元解音的衣襟,从那里取出元解音偷来的楼元契约——素书。
“这个,还不能给你。”
楼清安轻松摆脱了元解音的控制,将素书重新放回锦盒里。
他对元解音突如其来的背叛毫不在意,甚至于连语气都极为包容,不叫人生出半点惶恐。
可他是元解音,视楼清安为神的元解音,一生只为楼清安而活的元解音!
而今楼清安轻松且大度地温笑道——
“你如何活,不应该被定义禁锢。以往的种种,承认也好,不接受也罢。但未来却是一纸洁白,可以任你书写。”
——可你让我怎办?我甚至于,早已感受不到终身护你是一个枷锁了……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为什么!”元解音扔下佩剑,几近崩溃,他拉扯着楼清安的衣襟,可却只对上那双清冷淡然的眼眸。
——真的是恨吗?
柳子涵看不懂,元解音眼里分明有自卑与害怕,可说出来的话却冠冕堂皇。
楼清安的衣料并不脆弱,可这一拉扯,撕碎声便响起,露出白皙的脖颈,连同惹眼的红痕细碎斑驳,不知到底红了谁的眼。
但这些都与楼清安无关,慵懒的眼眸半眯,毫不在意地语气叫元解音急得瞪圆了眼:“那你把我杀了罢,一命抵一家——虽说算起来还是柳家血赚。”
“你休想!”元解音疯魔般撕开小主人的外袍,猩红的眼中尽是那张肆无忌惮的脸,那双多情似的桃花眼美得动人,却也清冷得没有多余的情绪。
“你放过他罢。”
柳子涵思量片刻还是出声,他说不好元解音是真的疯了还是借此好行事。
若说元解音是被灭门之恨逼疯倒不如说他是被痴妄折磨疯的,但这两个人,注定不会有善果——这却是局外人早早看清的。
元解音的疯狂引来了柳家庄遗留的杀手,一番打斗中,元解音目标明确直取那锦盒里的素书。
·烟雨楼后传·
却说柳家庄主的最后一枚棋子。
影卫被柳子墨临终授命——“我知此生再赢不过他…可我不甘心——两辈人才争取到的主动…全被我……你活着…替我…报仇……”
可他到底没有动手,那时他潜伏在顾洲楼已久,周遭的楼家人早拿他当出生入死的兄弟。
最终在一次执行任务之中,一个圆脸爱笑的弟兄倒在他怀里,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源源不止,他拼着最后一口气,颤抖的手将一个柔软的大白馒头拿出,递在他手中,气若游丝却仍旧坚持着开口——“少主早就知道你是……其实我也是……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活法…多一天,都好过过去活一年……”
泪水落在那枚还残留余温的大白馒头上,影卫竭力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可遏制不住的泪水让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温和的冬。
——“听说大哥只要再完成五十单就可以自由了,真好啊!”
——“可我还没想好怎么用这自由才值得。”
——“那还用想吗?肯定是要天天都有热乎乎的大白馒头才叫自由!”
——“好,自由以后,天天都可以吃白馒头。”
少年小心翼翼地拍去脏兮兮的馒头上的碎石粒,随后幸福地咬上一大口,就像手里捧的其实是热乎乎的大白馒头。
青年揉揉他的脑袋,他不说话,却偷偷将自己的那份放在少年的被窝里。
——阿奴,我一定,会叫你能天天吃上大白馒头的。
在顾洲楼,从来不缺钱的楼家一直将楼中的人当作普通百姓看待,不曾亏待过他们。
那年饥荒,米价狂涨,当地富贵人家都不得不喝清粥勉强度日——谁又知道,这饥荒究竟会持续多久?毕竟以往接连三年颗粒无收都有过,所以这是最考验人性的时候。
可顾洲楼的杀手们不安之中,迎接他们的却如楼家人一般,皆是米粥。
楼清洲甚至亲自安排楼家人前往富城买米,宁愿大家一同喝粥也不曾放弃顾洲楼的任何人——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元乾面对楼家与柳家之时选择楼家之故罢?
影卫将他背在背上,毅然选择带着他回到他最初获得“自由”的地方——顾洲楼。
若是生不能同,但愿之后可以。
影卫迎着第一缕照耀在身上的朝阳,他一身轻松地合上眼微笑,手中握着楼清安的玉簪,他孤身一人背对着顾洲楼,在雪地里走远。
“柳恬——”
影卫眼一瞪圆,迟缓地停住了脚步。半晌,疑是幻听,便又迈开步子,往前边的雪海里走。
“柳恬——我们等你——”
影卫这会确信自己不曾幻听了,因为——身后的顾洲楼上,一众兄弟双手卷成喇叭状呐喊着,见着他注意力被吸引便齐齐招手,灿烂的笑颜若春风拂柳。
作者有话要说:七连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