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你本是我柳家庄的小少爷,”柳闻达的奶娘叹了口气,苍老的面上满是褶皱,可眼角却带着许久未动的笑纹。
奶娘缓了缓心绪,继续讲道,“可家主却命我将你与元家的独子交换。”
元解音愣在原地,连伤痛都忘却,激动得坐起来,丹凤眼中流露出毫无伪装的惊慌,他慌忙阻止道:“不可能!我分明就是元家人,你休要欺骗于我!”
奶娘慈爱地摇摇头,缓缓掀起左手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个月牙柳印记,随后混浊的眼眸含着泪光:“这便是证据。”
破风的小木屋不时因风过传出“呜呜”的压抑声,茅草床上,元解音望着左手腕上的月牙柳出神。
好半晌,奶娘收了风干的挂鱼进屋,就挤在小小的炊炉旁生火忙活起来。
等姜丝蒜瓣切好,奶娘将鱼干切成块浸泡在水里备用。
等锅里下好茶油,再将鱼块放入煎香,一时间小小的木屋充满了诱人的烤鱼香气,随后看准时机将姜丝蒜瓣一同放入,小炸片刻便又从木桶里舀上些山泉水倒入锅中。
“哗啦——”
奶娘不紧不慢地将一旁的木板盖上,随后添了点柴火,坐在炉边等待。
当最终锅盖掀起,满屋白雾之中满满是鱼香蒜香,乳白的鱼汤在锅中翻腾,冒出一连串的泡泡,仿佛里边游着群活鱼般热闹。
奶娘从容不迫地将鱼汤盛出,装在小木碗里便给元解音送去。
奶娘的语气温和,眼神中的慈爱温和更是做不得假:“来,喝点鱼汤补补。”
温热的鱼汤冒着白茫茫雾气,看不清前边——一如元解音的前路,视野模糊,信念一断,路障频出。
在奶娘眼里,元解音当年还是那个襁褓之中不哭不闹乖乖地吮吸拇指的婴儿,却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本来锦衣玉食的柳家小少爷经历了不应该经受的痛苦。
可奶娘哪能考虑到当年柳家主的用心“良苦”——若是元解音成功学到元家的武功后,叫人告知他其实乃我柳家庄人,并且引导他为了柳家庄而暗藏在楼家少主身边随时准备反戈,这样一来当真是一箭双雕!
所以并非楼清安盲目轻信元解音而看不透这盘残局,而是这执棋人早早安排,甚至于不惜将自己的小儿与敌对方交换,简直是冷静太过,情味太薄。
当年元解音尚在襁褓,在第二任柳家庄主柳闻达的授意下,烟雨楼的杀手伪装一番后追杀抱着元解音的奶娘,在期间有意驱逐使她误入元家的地盘并被元家第二任家主元轩澄顺利救下。
因元轩澄其实与元乾并非血亲,元轩澄实为元乾收养的无双亲也无依靠的乞儿。
如此一来,断绝元轩澄其余继承者,那么陪在楼家少主身边的,就只能是元解音了。
——可柳闻达机关算尽,却遗漏了与元解音对换的柳子涵,那个被柳家奶娘不忍之下留下的元轩澄真正的血脉。
柳闻达活着时便算计到了生后事,为了牵制楼元两家,他在柳家少爷们尚年幼时便考验一番,最终早早将能继承他志向的柳子墨收在身边培养。
经过柳闻达的悉心教导,柳子墨果然谋略不输于人,但过早的聪慧也叫他变得冷情薄凉,善于伪装。
而今,柳闻达二十年前未下完的残局,竟在楼家的探索中变得清晰。
楼清安听着暗卫的话,没有表情,可清冷之气也并未收敛半分,他启唇,软红却薄凉:“叫之前安排到那的人看好,别叫柳家庄的人下手。”
“是。”暗卫领命退下,独留楼清安一人,安静地凝望着窗外的雪。
桌案上摆放着一枝干枯却迟迟不肯凋零的金桂,那是元解音送赠先前楼清安的,不过后来因为采花之事竟引起了楼昔落的重视,加之楼清安出面婉拒,随后采花之举便不再发生。
元解音为何会送花予楼清安?
翛念不知,他并未收到楼清安先前的记忆——那一缕残魂,能在虚空中苟延残喘就已是不易。
楼清安敛下眼睫,不再深究。他站在窗边望着外边的雪景,寒冷的风经过时在他的眼前洒一把星碎的雪花,洋洋洒洒,点缀了他的梨木窗。
柳子墨他见过,说道底,其实也不过就是善于伪装的冷情人。
柳家奶娘哺育柳家两代人,虽说是以银钱雇佣,但四十余年的相处总也该有感情了。
照常理来说,楼清安的担忧实在是过于谨慎了。
——可事实恰恰相反,楼清安终究还是高估了柳家庄主的情味,这一次交锋,柳家庄惨胜。
·顾洲楼·
“看什么?”楚辞百无聊赖地在楼清安的书屋里逡巡,唇间是熟悉的微笑,目光扫过一架架书册,最终落在楼清安手中的竹卷上,顿时生了趣味。
“五柳先生的诗文。”楼清安弯弯眉眼,轻松地回答,温和得恰似人间春风。
楚辞俯下身去看竹卷,他的阴影打在楼清安的身上,连地上的清影都道出不清不楚的缱倦。
他面含一抹百年不变的微笑,下意识启唇说道:“饮酒?”
一语双关,叫楼清安微微偏头看他,挨得很近,楚辞的呼吸声都在耳边清晰可闻,楼清安举起手中的竹卷挡在楚辞面前。
“你自己看着罢。”
仍是一语双关作回,楼清安不再关注他,转而拿起另一册竹卷,这会儿便更有意思了——《楚辞》。
楼清安:……
楚辞温和地笑着,接过那竹卷便退开些距离,随后举起手中的酒坛,摇摇,内里的酒水声震荡。
楼清安知晓楚辞的交际能力一如他的微笑,亲和而温柔,想来不久前他画舫取酒之事也从顾洲楼的人们口中得知。
见楼清安并不应声,楚辞上前几步,将酒坛放在楼清安面前,微笑不改:“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
楼清安对待楚辞可以说是纵容了,这番肆意都不曾冷眼。
他闻言也只是轻笑一声,放下竹卷转而将腿上的暖炉拿起,塞进楚辞冷凉的手里,随后又拎起酒坛,交代旁侍去热一热。
——为何待他会这般纵容?
楚辞想不通,他的微笑浅含两分不易觉察的茫然,手中的暖炉可否能够温热他已不重要。
——为什么这般在意我呢?
楚小侯爷眯眯眼,唇间的笑意泛凉,启了薄唇便要说话。
这时小阁楼的门被敲响,旁侍压低声说道:“是顾公子。”
楼清安诧异地起身,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念锦此番前来,若说不带目的可没有人信。
手一挥,旁侍开了门,顾念锦便一脸笑意地进了屋,手里恰好提着一坛热酒,眼见楼清安的目光落在酒坛上,便一手举起酒坛好似不曾看见一旁的楚辞,笑道:“这是顾洲楼的竹叶青。”
楼清安:“……”
——这两人今天约好了吧?
楚辞此来是为了楼明而借酒消愁的,那么顾念锦……
楼清安摸摸光滑的下巴,不明缘由,但仍是招呼道:“进来坐坐罢。”
旁侍搬来三张凳子,随后又搬来一张案台,端来三个瓷杯和两坛热好的酒忙起来,只一会儿便布置好。
屏风一张,翠竹衬得窗口雪景更佳。
“……”楼清安微微偏头,接过旁侍递来的一坛酒,望向仍是微笑但却不语的楚辞。
顾念锦看在眼里,但并不有所表态,只为楼清安倒了一杯,随后有了他开头,三坛美酒很快下肚,只是气氛不怎么热络。
待楼清安着实熬不住先一步倒头就睡,楚辞起身为这个醉晕晕的家伙取来狐裘,披在他身上,随后对着顾念锦微笑着说道:“顾公子,我便不留客了。”
泛着暖甜桂花香的空气中,顾念锦掀起眼皮看楚辞一眼,清醒得不像饮过酒的人,他忽地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小侯爷——怎么?喜欢到连情敌都愿意照顾么?”
楚辞仍是微笑着,但言语间已有送客之意,可架不住顾念锦是出了名的恬不知耻,他朝楚辞冷冷一笑:“小侯爷现在走,本王保证,楼明姑娘明日便到小侯爷府上。”
不等楚辞回应,顾念锦便又抛出一个威胁,软硬兼施:“如若不然——侯爷问起,只怕本王一个不慎将小侯爷的消息泄露,侯爷怕是受不得如此打击啊。”
楚辞冷下眼,腰间的匕首寒光一现,对上顾念锦挑衅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1.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2.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李白〔唐代〕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
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
空负头上巾,吾于尔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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