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渊国十四年·
温润的笑意在翛念的唇角荡漾了两年,似源头清澈故而给人以端正君子之感。
两年,弹指间可过,挣扎困苦间亦可消磨。
翛念的眉眼愈发阔然恬淡,不变的不算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大概还有漠然清冷——如此说,却也是差了许神韵的,倒不如说是“随性”。
是了,随性,他活得那般潇洒自在,不拘世俗,得意便尽欢,失意却不患——确可称得上随性。
他这般轻易地答应了国师留作弟子,却也那般潇洒自然地在术法上以同道者的身份与之畅谈。他的眸子好像从未映出云祈生的面容,心里好似也不曾因什么而留痕,就像浮光掠影,雁过无痕。
茶楼里的食客们一就着一粒粒裹着盐霜的花生米,将翛念的事迹评辩了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较姑娘绣花还耐心些。
那些有类于“亲王小公子今日又在明玉楼喝了几盏酒”或是“又听了群芳园几首曲儿”的小事也被人们反复咀嚼,叫人细细琢磨,想在“细节上下功夫”。
可最近又有了新的话题——“随心岛”,先前本不属于与亲王小公子有关的,故而也不曾吸引什么人,可没料着,后来就扯上关系了。扯上关系,自然也就没能逃过悠悠众口,众说纷谈。
随心岛,头次还是自皇宫如波浪荡出,流传甚广。据说是蓬莱的一处小岛屿,不过因为近年多次现世而被当作神迹,叫好事者单独拎出,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只叫人知道是座仙岛,至于别的,再不多晓。
可为何说这与翛念有关呢?
这就不得不提到多疑善猜忌的皇帝了。若是两年前,天子年三十八,正值壮年,自不会叫人多动心思——可近两年,国师祭祀祈福时却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若不是翛念出手,怕是再难收场。
流客们只知个删减版,说是翛念如何喝退阴云呼来晴云,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疑虑于礼部尚书同日病笃,而获准参与那次祈福的大臣纷纷自托其辞,次日早朝只余了把个“老固执”的文官与些个武官。
到这儿,却可以松手叫各位看得星星点点碎光的。
祈福日,天朗气清,祝龙台上晴天明亮,却突然叫乌云厚盖,紧接着砸得人生疼的骤雨声势浩大,雷霆万钧,淋湿一众人臣,也砸跪一地人臣。
国师强自镇定,挥了玄旗,朝天祷告。那条金丝银线绣成的双面玄旗在暴雨狂风里半展半卷,鲛绡制成的旗面不曾湿水却无力地在风雨中挣扎着,原是采自东海郡王进贡的辟邪珠却微微泛起紫光。
国师将旗横扫一圈,辟邪珠的光芒淡淡的,似未睡醒的蛟龙半眯着幽幽泛紫的眼——可当辟邪珠慢慢靠近面色正冷的帝王,光芒乍亮,甚至燃明半片漆黑如墨的天云!
顿时群臣皆惊,几近致仕之年的礼部尚书更是惊恐交加中两眼一翻,倒地不醒。
站在盘风飞沙中的两个人隔着祝龙台遥遥相望,雷火明灭间,帝王忽地仰头张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齿与满腔肆意。
翛念身为国师弟子,此次特许前来观摩国师祈福。原先是寻了个角落站着远观,而如今却飞身上了祝龙台微扶失神的云祈生。他不去理会那狂笑的帝王,反倒先以灵力覆盖了辟邪珠的力量,再作法换天云,还他个天朗气清。
帝王仍在朝天笑着,直至再也看不见一丝阴云。笑罢,理了理滴雨未粘的蟠龙袖,转过身径直离去,福如海眼神示意下,小太监紧跟着起了身,哆嗦着执了华盖追上去,仓促的步子仿佛还有几分踉跄。
……
云祈生待翛念一向极为照顾,自那日祝龙台祈福后就成了翛念为他侍奉汤药。
以往,他自以为能教给翛念的有很多——可那次之后便不在这么想了。
云祈生从榻上半撑腰身,挣扎着坐起,看向翛念温润如初的一双明眸,愈发不似亲王与亲王妃的模样俊朗得有些说不明的味道,他在翛念眼前,微微泛白的脸与出神的眼,让人不禁心生怜惜——他可是云渊国的国师,曾数次为民求雨的顶尖术士啊!
众人眼里,国师府几近失了国师,翛然尚为出师,不能挑重任,怕是…荣花也将失佳期啊。
当然,国师府给人以平和的表象,也只是看似未受臭沟里的涛涛暗涌影响,实则国师府的水也不再澄澈清浅,像是被皇宫传来的污秽所侵蚀。
翛念安置了云祈生,离了床榻,走到窗前玉案来。他轻捻起一片金黄的银杏,夹在卷轴中,唇角的笑意淡去几分,几近似笑非笑:这就是你说的惩罚?
017号系统迟疑:动用异界之灵必然会有反噬,不过……
翛念的眉眼淡然,笑意全然散去。
017号系统闷闷道:不过为何这异界之灵不曾动作?
翛念没有搭话,看着窗外的远山青黛,他的身影似有一瞬模糊不清,飘渺得如云雾般虚无。
“念儿。”翛念放下书卷,目光触及那个略显疲惫的身影,眸色重新温和,唇角还是那抹温和的笑意。他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云祈生强忍着伤痛站起来,目光落在翛念淡笑的唇角,学着微微勾唇,露出了一抹纯粹的淡笑:“念儿,为师无碍。”
“我知。”似乎是手中的伤药顷刻间有了千斤重,翛念握着青瓷药瓶的手顿了顿,无人知晓的角度里,一抹温柔的白光自翛念微蜷的指尖向瓶中钻去。
瓷瓶的小盖叫人打开,清爽的香气逸动,被递与云祈生。
药香味冷淡清雅,像极了暖房内某人的性子,令人无端觉出几分迷人的冷。
云祈生便顺着翛念的意,扶着桌沿,慢慢坐上软椅,又因着满屋的茶香,便被翛念放在桌上的香茶吸引,悄悄端起杯身,握在手心,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温暖馨香。
这竟是,改做品茶了么?
翛念便为云祈生递去了伤药,云祈生垂着的眼睫微微颤抖,颇有些坐立不安地将茶杯放回,转而伸出手接过那药。温暖的玉瓶被握在指间,云祈生受的是衣物遮掩处的伤,翛念有意避开,执了原来的书便又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了。
于是,云祈生便微微向上掀了掀衣袖,露出手臂上骇人的红紫伤痕,也不忸怩,三除两下便抹上药膏,这药倒出奇地方便,抹上便很快渗入皮肉中,清凉爽快替代了疼痛迟钝,云祈生若有所思地放下袖子,却不曾多问。
翛念自是不会主动提起的性子,故而依旧细品着古卷。
许久,在香茶弥漫的雾气中,云祈生恍惚生出几分睡意,一双眼清澈,透过滚滚雾气,隐约见着翛念不似以往的背影,那是温润遮盖不住的清冷,却无端地,云祈生垂眸时解读出几分孤独。
夜深林更寂。
翛念听见平缓的呼吸声,很微弱,让人难以想象的脆弱。
见云祈生竟睡着了,那茶也不知何时被不知哪儿跑来的馋猫享用得干净,那双原本淡漠冷情的眼眸不知怎的,忽就带了些许暖意,唇角的温笑更亮色些。
因着剧情中云祈生对徒弟的倾囊相传?亦或是……
思及此,翛念动了动被冻的有些发僵的手指,不由得无声轻笑。
好歹,是将榻上的狐裘拾起,盖着好似觉察不出寒冻的云祈生身上。
事罢,却又不知怎的想到——蛇冬眠,却也是怕冷的吗?
端详了睡得安稳的人好一会儿,正欲将其送回去,却又想到云祈生的寝室似乎更冷些,又颇有些无奈地扶额。
于是这想法也只好作罢,将云祈生放回软榻上。寻了处光线恰好的角落自己站,欣赏着漫天肆意的飞雪。
那双温温和和的眸子却不被梨花木雕花窗前那橙红带黄,好不喜人的甜柿子吸引,倒愿远望那墨枝上点点鲜红的梅,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红腹白身鸟活像个小小的圆团子,不知是偷食了几多喜人的小红柿子。
“公子,”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并不很大声,随后窗边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身佩短刀,左右不过加冠的侍卫模样青年。
翛念以食指抵唇,示意其小声些。
来人便会意,小心的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在翛念刚好听到的范围内,不响亮,亦不微小,“公子,随心岛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翛念一双桃花眼慵懒,点了点头,拂去来人肩上的积雪。
不知为何,来人总觉着似乎炎热的夏日不会太远,他低着头,不觉间,却是短暂的有些热意。
翛念微微侧身,望向熟睡的云祈生——那人正微微蜷缩着身体,手不安分地伸到了狐裘外,眉宇间似乎沾上许愁绪。
墨色的眸子轻轻垂下,遮掩住里头的思量。
不多时,翛念抬眸,将那不平的眉头抚平。
然后这才看向那个借着低头遮掩红霞的忠卫,缓缓地说了句:“走罢…”
待两人离去,一道微弱得未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白光,兀地自床上那人的指尖处追随出去……
·云渊国十七年·
“尔竟然乃妖修!?”莫念旧一头墨发利索地被一段木枝高高束起,褪去少年青涩后露出满是沉稳冷静的脸庞,他手中执着长剑,一招“蜻蜓点水”扫过云祈生,云祈生被剑气所逼,唇瓣便染上刺眼鲜红。
莫念旧一双冷漠的眸子紧盯着云祈生,像极了某位清冷孤傲的人。
云祈生不语,便又察觉莫念旧怒欲上涨,欲要挥剑斩妖,既自知在劫难逃,于是便泰然地闭上眼。
可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自己徒儿一剑斩妖的决绝。
云祈生还记得,那时他问翛念,“如若某日,你发现,有亲友是妖,该如何?”
那时,翛念擦拭着剑身,不曾回过身,他只从那光亮如镜的剑身上窥得翛念一双冷漠至极的寒眸,却听他启唇——
“良者,不若善遇之。”
似乎是那时的话云祈生记得太清楚,于是那话好似又重现在耳畔。
云祈生自嘲着,却又抱着希翼地缓缓睁开双眼,果然看到了他牵挂的那人——只是,那人早已威名传遍灵修界,又如何接受一个妖修成为自己的师父呢?
云祈生自嘲的笑笑,却被嘴角边的剧痛止住了,于是笑便作罢,改作贪婪的注视着那道风姿正盛的身影。
“他是妖!”莫念旧后退两步,死死的注视着那人,希望那人为此醒目。
翛念面上不显,心底却有些惊讶——竟已是偏离原世界到了这等地步?
莫念旧只见着翛念淡漠得像是从未听到过他的话般,眸子冷凉,启唇间:“怎可将良恶混为一类?”
莫念旧执剑的手被翛念打开,眼中的震惊难掩。
“道者怎可与妖为友?!”莫念旧一双眸子闭上,还想劝些什么,却见那人目光中令人齿寒的冰冷,已然显露出杀机,竟是挡在云祈生面前毫厘不让。
莫念旧颓然弃剑,的双唇未张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中越发浓郁的沉溺哀伤似乎满溢而出。
明明…我是担心你啊…为什么要用那么陌生的眼神看我呢…?只是…因为他是你师尊吗?还是…别的什么?
那人只是冷漠的转过身,温柔地将云祈生带离这一片颓败。
莫念旧不拦着,不只因想拦也拦不住。
于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丝毫不念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友情的人,不曾一顾的将人带走。
“咳咳…”莫念旧无暇顾及因内伤流出的血,看着翛念的背影露出了一个痴狂的笑:“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只是一条妖蛇罢了……”
是啊,为什么连一个妖修都可以得到那人毫无保留的保护,而身为同伴的自己却连那人的正眼都没办法得到呢?
还是说,一直以来都只是自己太自以为重要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我只会将我们之间的阻碍一一除去,就像…就像当初你来救我那般。
·云渊国十九年·
自暂时的长生丹药炼成,皇帝却一如原世界轨迹一次出游叫海妖占据了意识,如今愈发年轻的模样叫朝堂为官者生了别样心思。
——长生不老,谁人不想都说得过去,但若说有权有势还有财的人,谁人不想得长生?
于是变得年轻的皇帝纵容翛念,连佛教重地浮屠塔都眼也不眨赐他。
此事不曾掀起太大洪波,只叫佛门弟子忿忿不平几日,后来另建佛寺,美其名曰选了更为多香火信徒之地平息了小怨。
翛念随性地用纸扇点在这个看似年纪相仿的皇帝额头,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确实符合颜痴审美。
皇帝眉宇间的英气衬得神色淡然,清浅的眸光中倒映着他俊朗的容颜,可翛念没有为之动容——见惯姝色,没道理为一抹凡间俗气动心。
“如果是你,朕不介意。”
翛念温和了眉眼,俯下身凑近他,似共享秘密时才有的呢喃藏着寒凉:“没关系,我介意。”
翛念回到原处,漫不经心垂着眼睫,退回原处从容地作揖道:“陛下万福,臣便不扰了。”
——用过便扔?
皇帝笑起来,威严的五官此刻竟隐隐泛着妖似的柔软,他伸出手握住翛念的手腕,意味不明的目光对上他眼眸,丹凤眼凌冽语气却温和:“莫不是计较朕老?”
“晚生岂敢。”
翛念说罢,眼眸中的挑衅毫不掩饰,那两瓣唇分明柔软,可其间的言辞却生硬,叫皇帝眯起眼眸凝神去看。
若说皇帝是上千年的南海之妖,那翛念在年岁上也不遑多让,叫一向几近无敌的海妖生出几分心思。
可惜翛念由始至终也不曾在意这个占据人皮的精怪,加之海妖在情感上着实白纸一张,于是忸怩不曾捅破那张窗纸。
这一拖便是再无机缘能明说。
·浮屠塔·
“浮屠塔下杀生,佛祖管不管本相不知,但天子脚下如此行事,本相却是不能容忍半分。”
冠冕堂皇的话从翛念唇间说出,凌冽的眼眸扫过周围人,却无人胆敢反抗他,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将小蛇随意捡起便塞在前襟中,全然没有见着妖物的惊慌失措,反而是从容淡定,甚至于含带怜爱。
现下云祈生早已变回白蛇,那套证词在翛念面前毫无作用,手一挥,眉一挑,周遭便围拢一圈禁卫,随后这群老道便被带下去问话。
禁卫军首领暗暗朝翛念挑眉,待翛念看清后便转身领着队伍回去复命。
翛念怔然,不曾想过,原来是故人——朝明玄。
莫念旧在暗处沉了眉眼,攥紧手中玉环按上那繁复图纹,明晃晃的水云纹正是随心岛的标识,末了,一挥袖转身离开。
他这一走,身后奄奄一息的墨衣者方显露身形,正是那日窗台寻翛念的暗卫,眼眸疲倦地合上。
莫念旧睥睨楼下众生,眸子清冷宛若极夜一点寒星,连被带走的道人身影都不曾在那冷漠中留下痕迹。
·皇宫·
“你待如何?”
翛念随性地端起桌案上的青玉茶杯抿一口,满不在乎地神情叫人又爱又恨,只恨不能直接绑了省事儿,可打心底又喜欢这人得紧,不愿惹恼他,亦舍不得下手。
“私用禁卫,倒还不许朕说你,什么脾气?”
皇帝连奏折都停批,只顾看着那人肆意妄为,四下给他惹事偏偏自己还吃力讨不得好,那小兔崽子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他。
“皇上说罢。”
扔下这四字,翛念将手中的瓜子往瓷盘一掷,身轻如燕般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出。这叫皇帝哑然失笑,记不清已是第几次无奈地摇头。
“福如海,”皇帝目不斜视地批阅奏折,低垂的眼睫敛去眸中的情绪,“翛相与朝明玄之事,你不会要朕教你罢?”
“奴才知晓,”福如海弯着腰在一旁侍奉着,面上仍是谦卑淡笑,殷红的唇开合,“定不会叫陛下失望。”
正说着,翛念又从窗边探来,启唇便道:“对了,下官觉着朝明玄可堪大用,既然陛下不喜,不若调离京城派去守边篱。”
皇帝唇角轻扬,抽空抬眸望他一眼,摆摆手:“罢了,就顺翛相之意。”
“陛下果然慧眼识英雄,看来这不仅是朝将军之幸,亦是我云渊之运啊。”
翛念这般话属于教科书式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仅将朝明玄摘出,更是顺带高升,偏偏话又说得圆滑,叫皇帝无可奈何地颔首。
福如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