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从昏睡中醒来,迟钝地发现周围的环境似乎已经稍微回温。
他抬起头看。不知何时,冷库的门已经打开,应急灯冷白色的光倾泻到了结了一层白霜的地面。
虽然降谷零的视野目前仍保持着模糊的状态,但是尚且能隐约感知到灯光的强弱。
似乎微末的警笛声从很遥远的方向传来,令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再仔细听的时候,那声音却又消失了。降谷零不得不承认——那可能是幻觉。
心里产生了几分希望,降谷零从掩埋的箱体中往外爬。
然而越往光源处凑近,空气中那一股难闻的腐臭味便愈来愈甚。
然而降谷零却看不清周围是什么,这令他越发胆战心惊。
爬着爬着,降谷零感觉到身前好像有阻碍物,想要伸出手去推动时,门口突然传来撞击的声音。
降谷零停止了移动,躲在阴影处仔细分辨着声响,试图确认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侧过头隐约看去,远处的地面上,灯光下的黑影晃动,传来利器捅进皮肤的暗响。
是有人在杀人!
降谷零心下一惊,瞳孔在恐惧中缩小。他连忙控制住呼吸,抬起脚想要往回挪。
哪知他躲得着急,匆忙之下忘记了方才还在脚边的障碍物,伸手去搬——此时他这才近距离地看见绊倒自己的是什么。
是一双惨白的小脚。
往上移动,女孩灰白到透明的瞳孔静静地朝上凝视着。
“啊!”
就是这一眼,令降谷零吓出了冷汗。
他不用想都知道,在这样寂静的环境里,这样的声音无疑十分明显。
于是他慌忙地撑起自己,想要站起身来逃跑。视力的缺失无疑给他的行动带来了深深的困扰。
还没等他辨认好方向,昏暗的视野里,那只手伸了过来。
冷白的光下,那人的手上的皮肤被冻得惨白,上面沾染了猩红的血迹。
因为别无选择,降谷零还是搭上了那双手,撑着自己因为失温而颤抖的腿站了起来。
那人背对着灯光,令他看不清面容。
再三犹豫,他还是问道:“你是……刚刚那个人吗?”
“嗯。”
在降谷零看不见的阴影里,那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少年下压舌根变换嗓音,回应了他。
*
几分钟前,当绿打开了门进入冷库时,长泽夏躲在大门会敞开后的位置,第一时间就控制住了她。
绿身上带了一把水果刀,大概是想要首先解决他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她的年龄比他大,身高也比他高,长时间搬运尸体的经历更是让她的力气有所增长。她有信心用刀杀死在低温环境呆了三个小时的长泽夏。
然而长泽夏即便别的不说,在使刀的方面可是一等一的好手。
他在她刚进门时,就踢中了她的手腕。
绿手里的水果刀飞了出去。即便想要再次拿起来,也还是晚了一步。
长泽夏握住刀柄,刀在水泥地上划过火花,接着猛地把刀插入了她的左肩。
长泽夏下的都是死手,准确来说,要不是降谷零发出了噪音,而那些伤口令她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就已经把她杀了。
这样两人才能万无一失地逃出去,这是最优解。
而且,承蒙上天眷顾,降谷零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确可以这么做。
毕竟他又不是以“齐木夏”的身份。
长泽夏松开了降谷零的手,往绿的方向走去。
“你要干什么?”听见刀被拾起时刺耳的划动,降谷零惊恐地往前一步拉住他。
“她没有死,还差最后一刀。”说到这里,长泽夏皱起眉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他的手里扯回自己的袖子,然而刚挣脱就又被降谷零抓住了。
“会有警察来抓她的。”降谷零解释说。
少年扑哧一声,笑了,眼神里带着一股嘲意,“不杀的话,你猜警察会来不来?”
“你太烦了。先睡一会儿吧。”
说完,他劈晕了降谷零。
然而又有人打断了他。
不远处传来喊声,长泽夏的刀尖近在咫尺。
他抬眼看去,橘健就站在门外,手里正拿着一个汽油桶。
“你要是杀了她,我就把这里点燃!”
“……”
长泽夏的确闻见了从风口处传来的汽油味。
但味道如此浓郁,怕不是在外面倒好了才进来的。
他随即慢慢松开了绿,刀尖离开她的喉咙。顺便带上晕倒在一边的降谷零。
果不其然。当他出去时,发现那一地的汽油十分粘稠,像是暗河,味道也很刺鼻。
橘健把绿的一只手搭在背上,吃力地抬出去了。临走时,黑洞洞的眼眸转回来看了他一眼
长泽夏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立刻背着降谷零前往紧急出口。
然而紧急出口的灯光下,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是橘健的妹妹,弥生。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此时正燃烧着幽蓝的火焰。
长泽夏的脚步渐渐放缓。
“我见过你——你是相叶?”
那个他一周目时见过的女孩子。
“我很抱歉,插手了你的任务。”说完,长泽夏假笑着,补充一句,“五月的身体可以给你,你不用这么做的。”
然而,算是长泽夏倒霉,遇到了他最不想遇见的玩家类型——屠杀型玩家。
的确,他说过合并任务有好处,但并不代表没有风险。
因为支线任务的杀戮同样可以得到恨意值,而通俗易懂的是,恨意往往来自被夺取了最珍贵的东西。最明显的便是来自生命。不仅仅包括目标的生命,更是包括目标亲人的性命。
低级任务的目标是容易被杀死的,但是高等级的目标大多能力非凡,这也是他到了S级任务就不再采取这一策略的原因。而屠杀型玩家可不仅仅是‘杀目标’这一层意思,而是收集大面积的怨恨。倘若把目标的恨意值比作正无穷,那其他人物的恨意值就好比作个位数一般。
通常这种情况发生在玩家搞不死目标,只好能杀一个是一个的情况下。总之一句话就是,没必要。
小女孩的脸色惨白,可以看出来她的内心有些动摇。
但是就在长泽夏快要以为她会答应的时候,她却把打火机扔在了地上。
长泽夏脸色黑沉,冷冷地盯着她。
然而相叶抹着眼泪,语无伦次地道歉道:“对不起……我真的是太饿了……”
“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东西了。”
“反正你也是那个,你理解我的吧?会原谅我的吧。”
幽蓝的红光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火蛇,飞快地开始往两人的方向蔓延,长泽夏只能咬咬牙,背着降谷零往回跑。
狭小的长廊里浸满了汽油,长泽夏把两边的支架推倒,尽量阻止从后方蔓延过来的火势。
然而当他们抵达一楼,却发现那里也是一地的汽油。
那火光漫天的场景简直叫人难忘。不远处的门口,生锈的支架湿淋淋的,上面的纸箱熊熊地燃烧着。发出尖利的变形的声音,像是痛苦的人的低吟。
弥生的阻拦的确拖延了他们逃跑的时间,而橘健早已先到一楼堵死了门口。
他只能另寻出路,先背着降谷零躲到火势较小的角落。
在黑色的浓烟中,降谷零被呛醒了。长泽夏听见背后猛烈的咳嗽声,把他放下来,好让他呼吸到更多的氧气。
金发男孩撑在地上,缓过气来,抬起头来看向他,眼睛里的瞳孔缓缓聚焦。里面除了火光,还有他清晰的倒影。
“齐木哥哥!”
还在四处查看出口的长泽夏一怔,回过头来。
他没意料到会着火,打算把降谷零背出去就完事了,哪里想得到光线会如此强烈。
——强烈到降谷零能看清他的脸。
还没等他回应,长泽夏便被人抱住了,声音激动到估计连本人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长泽夏只感觉到肩的位置凉凉的,湿开了一大片。
他愣是没反应过来,就听降谷零一边哭一边喊:
“我还以为你真死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起来——”
然而还没说完,一旁原本阻挡火势烧毁的支架重重砸了下来。
长泽夏飞快地把身前的降谷零用力推了出去,使他恰好与支架的钢筋擦过。
但是长泽夏则没这么幸运了。
折断的金属的尖头划过小腿,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虽然只有几公分。但是他推完人滚了一圈,手臂压到了火焰。
他一向习惯把痛感调低,所以只顾滚到一边躲避支架,没有及时察觉到。
长泽夏看着自己被灼伤的手臂,陷入了沉思。焦黑的皮肤处露了一层白,显然已是重度烧伤。
降谷零在支架的另一头很是不安,他问长泽夏:“你受伤了吗?”
长泽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没有。”
“没有受伤。”
“你看到你右边的那个通风口了吗?”他指的是降谷零所在的那一侧,刚好被倒塌的支架隔开,“你可以从那个通风口钻出去。”
“往前一直钻,会出去的。”
“那你呢?“
降谷零被熏得掉眼泪,这是他掉眼泪最多的日子了。虽然长泽夏说没受伤,但是降谷零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听见长泽夏不承认,他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等两人一起出去后再找医生。
“我这边也有个通风口。”长泽夏安抚他道,“我很快就跟过来。”
他设计的痛感很低,但也明白这一副身体的机能正被大大地损耗。幸亏抽取了傀儡这一技能,要不然估计他出不去这地方。
要是降谷零留在这里陪他死,他反而无法活着离开。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面容上没有表情,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反应,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
长泽夏眼前一黑,支撑不住地倒下去,跪在了地上。
最后一刻,他吃力地抬手,把手搭在了那具身体的脚踝上。
【检测到记忆无法转移,是否仍要转移身体?】
【已使用技能已损毁,是否仍接受转移?】
损毁好啊,那个技能已经失去价值了。
他已经取得了齐木一家的信任,而傀儡又无法被聆听到心声。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不一会儿,眼前的场景转换。
长泽夏感觉身上的疲惫顿时一空,浑身的不适顿时如潮水般离去。
而原本的身体失去了宿主,彻底失去了生机,软软地倒塌在地上。
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长泽夏原本想要径直离开。但是思考了几秒,他还是搬起了尸体,烧毁了脸和指纹。
“我会想念你的。”
看着火焰把尸体淹没,他轻轻说道。
火燃烧油脂的气味有些呛鼻。他尽量不让新的身体被灼烧到。就连衣角也都只是沾了点灰。
*
齐木夏如约出现在了出口处。
降谷零被再次背了起来,头靠在那人的肩膀上。
两人总算脱离了那炙热到难以忍受的环境,清晰地感受到风拂过时带来的那一股清澈的凉意。那幽蓝的、亮起晨曦的天空映入他们的眼帘。
山林远处响起警笛声,伴随影影绰绰的红蓝警示灯在山腰的公路里一闪一闪。
降谷零随即闭上眼。任由身体涌上的疲惫把自己淹没。
总算可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