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滚灯后,鄂顺又给你搜罗了许多能发光的小玩意。
夜明珠、小灯笼、打火石……今夜,又用网纱给你兜回来一堆萤火虫。
他匆匆关好门窗,吹熄烛火,顾不上擦脸上身上的草屑泥土,先小心翼翼地将纱料解开,看那一堆浓淡不一的光亮逐渐升起,在四周扑飞。
小小的屋子,成了流光溢彩的萤池。
四散的光亮在他仰起的脸上投下斑驳不一的影子,映得鼻如峰峦,目似湖泊。
那两片湖泊,会在你喊他名字时骤然泛起涟漪,其间倒映的闪烁萤火,像几尾金灿灿的小鱼,绕着你的影子转个不停。
“笨蛋。”你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草叶,又摸来手帕塞到他怀里,“快些擦擦脸吧,都快糊成泥俑了。”
他捧着那方帕子,没有照你说的做,反而说:“你再喊我一声。”
“鄂顺。”
“不是这个,是你方才……喊我什么?”
“方才不是骂你,只是觉得你费劲抓到这些萤火虫,又将它们放飞,实在不值当……”
你有些慌乱地解释,却被他舒心的笑声打断:“已经好久没有人叫我笨蛋了。”
他于是坐在明明灭灭中,给你讲南鄂,讲他的父亲如何秉性暴躁,总在他犯错时捶胸顿足地骂他笨蛋,却从未罚过他一次;讲他是家中独子,来朝歌为质时,父亲竟破天荒地在礼官面前掉了眼泪。
他的声音很好听,讲起故事来如春天刚解冻的河水,带着冰凌,淙淙而不绝地向前流去,直至一只死萤的尸体从空中掉落,才打断了他娓娓的诉说。
“它死了。”你将那具小小的尸体捧在手心,沮丧道。
“草木腐朽,化而为萤,本就是向死而生之物,没什么可惜的……”他话音至半,忽地瞥到你的满面愁容,硬生生将后半句话拐了个弯,“死了,就变成天上的星星,照样能发光,还比现在更无拘无束。”
“那人死后,也会变成星星吗?”
“会的。”
他回答得那样笃定,霎时扫去了你脸上的阴霾。
你雀跃着去推开窗扇和门扉,看萤火如流,自屋中向外隐去,而窗外的月光代替萤火,重新填满你和鄂顺之间的每一个罅隙。
“要一起去看星星吗?”他笑起来,眼睛比月牙更弯。
鄂顺掌着灯,一脚深一脚浅地带你来到了小河边。
你嫌坐着脊背太酸,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他嘴上说着让你小心着凉,却也从善如流地躺了下来。
见证过无数生死的星空,就这么一览无遗地在你们眼前铺展开来,随你们呼吸而闪烁。
鄂顺抬手,教你顺着他的指尖去认那些排布各异的星群。
形似勺子的是北斗,能为迷路的旅人指明方向;遥遥相望的是牛郎和织女,倾听了无数有情人的祈祷;孤零零的那颗是参星,与商星此处彼没,永世不得相见。
“参星和商星又代表着什么呢?”你好奇发问,换来他久久的沉默。
久到你疑心他睡着时,他才哑着嗓子开口:“亲友隔绝,永世不逢。”
短短的八个字,用极寻常的语气说出来,还是让你的心跳停了一拍。
八百质子中,鄂顺无疑是最惦念家人的那一个。
年幼的南鄂独子,在家中受尽宠爱,却还是要为了君臣之义而步姐姐的后尘,来到举目无亲的朝歌。只有邮驿寄来家书时,才能小心翼翼地拆开束好的竹简,贪恋地嗅闻其上南鄂独有的湿霉味。
如今殷启弑君,鄂顺的姐姐被软禁宫中,生死未卜,鄂顺心中更加郁结。
他与姐姐,与父亲,与南鄂,正势同参商,行不相见。
“才不会永世不逢。”你翻身爬起来,在河滩边搜寻许久,才找到一小簇独角莲。
宽阔如舟的叶子被你摘下,平铺在地上;灯笼中的烛火被你拽出,用蜡油固定在那片新鲜无比的绿色上。
“这条小河会一直往南流,把这支烛火,和你想说的话,全都带到南鄂去。”
鄂顺半支起身子,瞬间明白了你要做什么。
“快对着河水说,你有什么愿望?”你笑着转头看他。
“那就让今年的朝歌,多落几场雨吧。”他看着那点光亮随水流去,你与他又陷入黑暗。
他终于,能在黑暗中,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你了。
年少慕艾,起止无端,是顾不得纲常伦理的,一旦察觉喜爱的影子,就已经难以自拔。
曾经他以为,你是苏全孝在宫外的小相好,出征伐冀前夜才知道,你就是那只他们从小养到大的小玄鸟。
那样天真、热烈、毫不保留地向所有人泼洒着善意,是朝歌城中最格格不入的一枝火红石榴花。
虽于兄弟有愧,但还是无法抑制地,在你错认他时感到了一阵窃喜。
多想把这枝石榴花剪下来,带回南疆去,看她在和风细雨中生根发芽,不顾一切地长成最恣意随性的样子。
但他不会的。
他知道,花朵会随风寻找自己应该扎根的地方,小鸟也应该在天际自由地飞翔——你不会属于任何人。
而他,会站在这片土地上默默注视着你,充当一根供你歇脚的树枝,一片替你遮阳的云,又或者一阵替你驱散暑热的风。
正追着河中那点光亮,向草丛深处跑的你自然不会知道这些。
你只知道今夜凉风习习,星月相衬,又有鄂顺给你壮胆,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向阴影中跑去。
草叶在你脚下层层低伏,不知跑出多远,月光逐渐黯淡下来,你才后知后觉地转身叫鄂顺的名字。
无人应答,只有一声低低的,示威性的狐啸。
你低头,便看见一个被咬开脖子的浣衣宫女躺倒在地,一只毛发凌乱的白狐狸绕着圈打量了你一番,忽地化作几缕白烟,从宫女的七窍中钻入。
而后,那个宫女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捂着脖子弹坐起来,又趴伏在地,绕着你脚腕上被草叶割出的细小伤口又嗅又舔。
然后笑着抬头看你:“你想找,苏妲己?”
不等你回话,又攀着你的腰腹,借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凭自己的修为,化形出这么美的身体,我很羡慕。”
她的手太凉了,被她触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冻住,动弹不得。
“苏妲己的身体,在摘星阁。我,现在是苏妲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