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于弱水,是为溺。
古书有载,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如今,这片险恶难渡的河海正在你头顶荡起层层叠叠的波纹,你伸手试图抓住水面上氤氲的光亮,只是徒劳。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仍然凫于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在流水中飘飘摇摇地下坠。
这是你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条小河这么深。
越至水底,光线越暗,恍惚间仿佛重回长云丘,你蛰伏于卵蛋中,听仙长给弟子授业,讲从仙有道,当知人间疾苦,以济世为己任。
八百年前,仙长命你入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蛮蛮,此去是修行,要知人间疾苦。”
那时你四百三十岁,只知道长云丘上哪株树结的果子好吃,哪眼泉会在冬日冒出温热的水,哪知道人间疾苦是何模样,能不能供人果腹,替人解渴?
直至如今,你才窥到一点疾苦的影子。
人间疾苦有很多种样子,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相见不识,相念不见。
总而概之,不过一句话——
谁都没有做错,但命运还是如弱水一般裹挟着所有人,缓缓地向下沉去。
殷寿为父兄纳来八百质子,只是为了维护王朝的稳定,做错了吗?
苏护一朝举冀州而反,只是为了子民不再因贡例而忍饥挨饿,做错了吗?
质子们四处征伐,杀人如麻,只是为了成为朝歌最风光的英雄,成为家人心中的骄傲,做错了吗?
崇应彪四处挑事,竭力证明自己的强大,他做错了吗?
你只觉得他可怜。
捧着一颗腐蚀不尽的良心,试图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又试图证明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注意,最后把自己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笑着说想让你死,让那些质子们尝尝切肤之痛,又在见到你涣散的瞳孔时慌了神,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伸手去够你沉浮不定的指尖。
这是你第一次与他掌心相合。
其实他的手同寻常人没什么分别,不过是老茧更多了些,握着你时抖得厉害了些。
而后是与你相贴的唇。
不带任何□□地,如鸟雀反哺般,慢慢将空气渡到你口中,直到你能撑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愣愣地盯着他。
“哗啦”一声,他抱着你破开水面,重新见到了天上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
你被他抱着送上岸边,他仍半身泡在水中,仰头看你被月色勾勒的面孔。
水下的惊恐还未从他脸上洗去,他微微喘着气,目光炯炯,终于有了些活人的样子。
到底是舍不得你死的。
若你死了,他大概比那些质子们更为痛苦。
“回去。不要再过来。”他这么呵斥道。
你如梦初醒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宗庙跑。
被水打湿的衣裳太重,你还没跑几步就感觉脚步沉沉,于是开始脱重重叠叠的外披,脱到只剩最后一件时,忽有一条温热的披风覆上了你肩头。
“这是怎么了?”鄂顺方巡宫归来,本要回南营卸甲,却见到了你魂不守舍的样子。
“贪玩,不小心掉进河里了。”你抬头看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本意是不想让他担心,却在看到他忧心忡忡的眼睛时酸了鼻子,不受控制地簌簌掉眼泪。
他于是掂起披风的一角给你擦脸,语气温软:“走吧,我陪你回房。”
春天本不该燃炭的。
鄂顺在营中搜寻许久,才找到一些冬天的陈炭,堆在盆中,烧得通红,将你的湿衣放在上头慢慢地熏着。
你则裹着被褥缩在床榻一角,瑟瑟发抖。
他看你一眼:“冻着了?”
你摇摇头:“只是有些害怕。”
“近日还梦魇么?”
“好许多了。”
“困不困?”
你还是摇头。
他于是将烘干的衣物叠好,替你剔亮烛火,让你耐心些等他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叮呤哐啷地挎着个竹篮进了门,篮中是他近日编好的竹圈,还有几根蜡烛,一些零碎的纱料、纱线。
“前几日你不是说想看看滚灯是什么样的吗?不如趁今夜将它赶制出来。”
他边说边在桌边坐下。三个大竹圈绑成骨架,六个中圈,前后左右上下各缚其一,至此已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竹球。竹筒制成烛台,绑在竹球正中。
他将竹球抛起来,无论如何飞覆翻滚,烛火始终向上,不会熄灭。
“这便是滚灯了。”他接住它,将它向你的方向推去,竹球于是裹着光亮骨碌骨碌滚过来,稳稳停在你的脚边。
这样精妙的结构,若在朝歌,定要被匠人们费心思做成某种城防杀人的机关。但在鄂顺手中,它只是一盏小小的滚灯,将手心贴上去,就能感受到烛火带给你的、源源不断的温暖。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他也将手伸过来,贴在滚灯上,和你一起感受烛火的摇曳。
你愣了愣,似乎还没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
该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呢?
蓝色太过冷清,白金皆是铠甲的颜色,绿色在长云丘上又见得太多。
不如就喜欢红色吧。
是初生的旭日,是山野间烂漫的杜鹃,是世间最温暖、最热烈的颜色。
他听闻你的答案后一怔,边将红色的纱料蒙上滚灯,边笑着说:“我们南鄂的旌旗,也是红色的。”
招摇如火地翻飞在南方的和风细雨中,庇佑着一代又一代温润不折骨的儿女。
“在南鄂,我们都用滚灯来辟邪驱祟。灯火不灭,舞步不绝。”鄂顺将蒙好纱料的滚灯高举过头顶,红色的灯光洒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又随他的动作,一路滚动至他的肩头。
他就这么披着铠甲,在小小的屋中跳跃起来。踢起散落的裙摆,踏碎零落的灯光,唱着属于南鄂的古老歌谣,让滚灯在空中飞舞,在手心旋转,直至你的笑声和灯光一起将四周填满。
一舞结束,他竖着食指压上嘴唇,示意你噤声:“大司命刚睡下,不要吵醒他了。”
你这才从酣畅淋漓的大笑中回过神来,靠着墙,冲他说了“谢谢”。
他脸上笑意更深,没有回应你的谢意,只是将那盏滚灯稳妥地安置在你榻边。
“今夜就睡个好觉吧,有滚灯在,什么邪祟都不敢再来了。”
“如果还是敢来……”他拍了拍腰间的剑鞘,“就来喊我,这柄剑可锋利了,照样能替你辟邪驱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