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都,王宫偏殿。
玄坤子与蓝衣女子的棋局已接近尾声。
蓝衣女子执手又落一子。她看着向玄坤子,言话中没有高兴,反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惆怅:“你输了。”
玄坤子定睛一看,刚刚那颗棋竟与散落在棋盘各处的黑子连成一片。一子,不,或者说是全盘的黑子活了般,杀的白子片甲不留。
白子看似一路高歌猛进,却早已进入黑子的包围圈,无路可走了。
这局棋从静梵他们走时,他们便开始下了,到此刻已是第六日。
玄坤子缴棋投降,感慨万千:“百年未曾与王君下棋,忘了您的棋风,竟输的如此惨烈!”
蓝衣女子,也就是幻海王陌星含,没了笑容,望向别处,神情肃穆。
她转换话题:“花静梵他们也该回来了吧。吾特许让他们乘坐飞舟到星都,这次的青骄会还能看他们大展身手!”
玄坤子笑了笑,不知是兴奋还是悲伤。
他有些期待幻海王得知几个少年修士身陨时的表情,又对静梵抱有遗憾。
“王君,盐歧李家主请见。”女官上前回禀。
“传。”幻海王下令。
玄坤子面上闪过一丝厌恶,道:“含王事忙,我这便退下了。”李家主定是带来了噩耗。
幻海王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你留下吧,也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玄坤子垂下眼睑,呵呵一笑,只应:“是。”
他精心谋划百年,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自然想亲眼看着这一幕。
不多时,气息内敛的李家主便到了,他微微躬身行礼:“见过含王。”
幻海王温和地请他起身。
一番客套后,李家主忽而行了个重礼,面容严肃,冷声道:“含王明鉴,我盐歧李家一脉单传。到了孙儿这一辈,先祖庇佑,帝君赐福,竟得了广道和安道这对双胞胎。平日里那是小心呵护,半点不容打骂。”
玄坤子看这小老儿如此做戏,在心里啐骂李家主:无耻老贼,一把年纪还要做此架势。平日里没听过你有多宝贝那孙儿,如今在这儿装王八!
李家主顿了一下,又道:“可是今日,若非老朽及时赶到,李氏少主安道已遭贼子毒手。李家虽非王族,也断不能受此折辱!请含王为我李家做主!”
没死?玄坤子眸色渐深。
幻海王用灵力将李家主扶起,抿了口茶道:“竟有这样的事?李安道本是来星都参加青骄会的,是吾看他人才出众、可堪重用,这才托付他帮我做事。”
她将茶杯一摔,“你且说说谁敢对他动手?吾定会为你做主!”
幻海王确实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原本以为晏宁接回来了,玄坤子会大吃一惊。
谁承想,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大吃一惊的变成她自己了!
四分五裂的碎片滚到玄坤子脚下,他感觉到上方有一道犀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身形微微一震,默然不语。
玄坤子知道事情没有成功了,心里却还是生出了一种异样而隐秘的喜悦。
她生气了吗?
生气他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生气他敢挑战她的权威,生气他破坏北域的稳定?
自染殿下失踪以来就修身养性、一派祥和的含王竟会这样大动肝火,李家主对告状的事有了认知。
他怒气冲冲地看向玄坤子,愤恨道:“残害安道和同行少年的是一名神秘的化境高阶人族剑修。待我赶到之时,他已灵力耗尽,重伤不治而亡。”
让李家主感慨的是,剑阁的首席明棠亲手埋葬了那位险些杀了他们的黑衣剑修,还为那他唱了一首《安魂》,歌声中竟暗含相惜之情。
对险些杀了他们的人做出这一举动,李家主有些难评,只能说不愧是少年啊!
含王问:“那你为何这样看着玄坤子?”
李家主甩出几十个受伤的修士,指着他们怒道:“回星都的途中,好几波修士汹汹而来,都位列显境和化境,甚至有一个真境。若非我在,不知安道他们焉能回来复命?”
有几个活下来的修士识海中隐藏着玄坤子的妖印。
李家主故意吊着他们的命,死侍的存在就是玄坤子行凶的证据。
船上的少年们都在入定恢复伤势,李家主在他们还未察觉到危险之时就将死侍除掉了。
这些死侍在他面前想寻死,恕他直言,有亿点难。
“显境和化境算不了什么,不过背后之人却能派出真境,还只是对付几个少年。难道是意在……?”含王不悦。
她故意放出消息说王令被盗,还让几个少年不掩行踪地去追寻王令,就是一个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阳谋。
她要把晏宁接回来,安安全全地接回来。
那些以前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污秽就不能存在!借这个机会,正好把星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清理一遍。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幻海王不想赶尽杀绝,却总有一些疯子想试探她的底线。
“你说呢,玄坤子?”李家主问道。
他已经忍了玄坤子几百年了。往日看他好似金盆洗手,装的一副自在洒脱的模样,并未再兴风作浪。
又碍于含王的面子,便只能对这如梗在喉的尖刺一忍再忍。
如今他却差点冒犯到含王的底线,那就是时候该挑出来了。
幻海王揣着明白装糊涂,为玄坤子辩解:“这几日,玄坤子都与吾在一处下棋,不曾离开过。”
看目前的情况,幻海王早猜到了是玄坤子干的“好事”。
她自是生气的,但现在动玄坤子,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先不论情分,就说百年来渡妄宗的势力逐渐壮大。青骄会即将召开,这时候处置他,一个不小心就会挑起北域和东域的战争。
玄坤子忽然不想装了,上百年的伪装,终日虚与委蛇,不能对任何生灵推心置腹。
先前至少有个盼头,现在什么希望都没了,还有什么意思?
“自在君”玄坤子早就不自在了。
“李家主这是什么意思?你已认定是我谋害李安道他们,证据呢?装的一副可怜模样,不就是想让她给你撑腰吗!”
玄坤子很快收回了看向李家主的目光,神情很是不屑,好似再多看一秒就会脏了他的眼睛。
李家主正想说妖印之事。
玄坤子又看向幻海王,不再诡辩,直接承认:“含王,您布下这个陷阱不就是想让我往里跳吗?我果真如您所愿了,您又何必摆出这样一副模样?”
幻海王盯着玄坤子,眼中盛满怒火,她语气晦暗不明:“吾不管你和李家有什么恩怨。吾一再强调过,飞舟中不仅有李家少主,还有北域乃至四域的未来栋梁,不容闪失!”
“四域的未来?女君,您扪心自问,四域的安定与我一个无家之妖有何关系?”玄坤子站起来,笑中带着悲凉道,“女君,现在大家都唤您幻海王,您还记得您是我们商昆的女君吗?”
他就是不是想活了,临死之前还要挑战她的权威。
若事成,就是拉着北域的半个未来陪葬。
这几个少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北域没了他们可能会元气大伤,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修士崛起,替代他们。
不过,这百年间,北域人才凋零,注定落败。
“女君”这个称呼,幻海王已经有几百年没听过了。
她没有多做解释,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那花静梵呢?”
几息后,她猝然睁眼,目光陡然锋利,“昨日你与吾说,只求莫与小儿计较。今日就连你徒弟的死活也不管了?”
其实玄坤子将天机盘交给花静梵,就是想借法器的妖力保护她。
玄坤子用妖力将地上的破杯子凝合起来,盯着那道明显的裂缝,轻声喃语:
“她本就是七娘子托付给我的,与我也算同病相怜,这才对她有了几分照拂。以身赴族是她的荣耀。”
李家主真想问:这荣耀给你,要不要?!
“我早知会有今日……不过,你既已安分几百年,又为何要现在动手!”幻海王收敛了怒火,面无表情。
“商昆王道陨之时,将商昆界和七娘子一并交给你。但是你呢?在商昆的废墟之上扩张幻海的势力,以商昆的落败成就幻海的荣耀!”
玄坤子愤恨得红了眼眶,忽而哈哈大笑。
王宫中的幻海王没有说话,李家主欲言又止。
一时间,殿内只余他放肆又哀伤的笑声。
玄坤子笑够了,拿着凝合好了却仍有裂缝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其实只要商昆的百姓安居乐业,这些都无所谓。”
他浑身颤抖,双目泛红,眸光直刺幻海王,伸出两跟手指,颤抖着逼问她:“可是七娘子呢?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含王!”
他不再唤幻海王“女君”,而是称她为“含王”。
这算是一桩秘闻。
少有人知,一君之下万士之上的幻海王和逆贼商昆王是道侣,还育有一子一女。
长子陌司意,在母亲幻海王身边长大,人称扇庭君。
小女白柒染,在父亲商昆王身边长大,后来商昆王出事,将她托付给幻海王,改名为陌星染。
李家主听到那个大妖的名字,不由地剜了玄坤子一眼。个中缘由又不好细说,含糊道:“含王有她自己的苦衷!”
玄坤子不吃那套,他摩挲着茶杯上的裂纹,嗤笑道:“什么苦衷?都是她为了自己大权独揽找的借口罢了!
“七娘子失踪已经一百多年了,凭借她如今的声势地位在四域中找自己的亲女儿,一百年都找不到吗?!”
玄坤子口中的七娘子是幻海界的王储染殿下。染殿下威望极高,但凡是她的政令,幻海界乃至北域都无有不从。
他不愿承认七娘子恐遭不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谁听不出?
幻海王垂下头掩盖住自己眼里的情绪。
李家主终是不忍看她如此。
他对七娘子的事避而不谈,只道:“你可知飞舟上的修士都有谁?”
幻海王并未制止他的话。
玄坤子不明所以:“李安道、明棠,还有……静梵,只是没想到你也去了。”
偏生出了李家主这个纰漏。
说到静梵时他停了一下,又很快调整好情绪,好像静梵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少年罢了。
李家主对他说:“还有染殿下的女儿晏宁。”
“七娘子的女儿?七娘子没有道侣,哪来的女儿!”玄坤子不信,嘲弄地望向李家主。
手指却不自然地握紧,求证般的看向幻海王。
幻海王点了点头:“多说无益,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玄坤子心里还是不愿相信,嘴上带着冷笑,心里防线却渐渐崩塌,“难道你让他们找的不是王令,而是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睛瞪大,更加气闷,用警惕的目光观察幻海王,竟指着她骂道:“难道你竟想立她为王储,等她长成时,再将她废掉?”
说完又意味绵长地加了一句,“就像对七娘子那样!”
李家主听见这话更是怒不可遏,向来重礼的他都想暴揍玄坤子一顿。
“含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染殿下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我曾教导过晏宁两年,那时含王时时向我问起她,含王是真心关爱晏宁的。”
李家主是幻海王的好友,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就没有含王的不是。
他的话,玄坤子可不敢轻信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六天前,幻海王接到晏宁六师父的灵息,告知她:其他照顾晏宁的修士都离开了南干岛,只有他一个还留着。
不料,有神秘修士袭击他们,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撕裂空间,将晏宁送到了直罗镇上。
幻海王又惊又怒,赶忙让玄坤子借出天机盘,联系晏宁。
又问了一些年轻修士和他们背后势力的意愿,这才凑齐了李安道、明棠和花静梵。
让三个年轻修士去接晏宁,是不想让她拘束;
故意放出消息,是想要肃清对王位有想法的不轨之徒;
让李家主这个真境巅峰守护在身边,是要最大程度保护他们的安全。
幻海王背过身,挥手将玄坤子的妖力封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对他说:
“你且去吧。花静梵跟着你修行也有近百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渡妄宗,飞舟就快到星都了,去看看她吧!”也可以去瞧瞧晏宁。
他出手之时,必输的结局就已经写定了。
年轻的幻海王碰到这种事,会将玄坤子连带着渡妄宗统统处理干净。
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青年王君了,她现在要考虑的不仅有幻海界的安危,更要想到北域乃至四域的和平。
青骄会即将开始,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
玄坤子擅长占卜,修为不高,幻海王很轻易的就封住了他的妖力。
李家主有些迟疑:“含王……”
玄坤子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含王也只是封住了他的修为。就因为他曾是商昆王的部下吗?
李家主不喜商昆王,连带着讨厌玄坤子。
在李家主看来,有时候,死者真是这世上最麻烦的存在。
活着,感情还能变淡;死了,却会永远被铭记在心。
“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幻海王打断他的话,下逐客令。
王者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奇。
作者有话要说:小学生权谋,喷就是你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