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的牢狱，自有一套招待新犯的流程。无论你之前是伯侯还是太子，概莫能外。

当然，王城的地牢，本来也不会关押庶民奴隶。

殷郊生性倔强，一套杀威棍下来硬是一声不吭，到狱卒开始往他面上刺字时亦只是咬牙，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口气堵给谁看，但是胸中如烈火灼烧，焚尽脏腑，竟是比身躯之感更痛几分。只让看者不由叹息。

“……啧。”

殷郊恍惚听见一声重物坠地的动静，面上未刺完的标记迟迟没等来下一针。他抬起眼皮，看见孔宣站在他面前，正躬身打算查看他的状况，见他睁眼，手顿了一下，还是伸过来拨开了他散乱的长发。

直到对方的指尖触到自己面上的伤口，殷郊才感觉到了迟来的刺痛。他别开脸，看见倒地不动的狱卒们，欲要开口，又发现自己喉头滞涩：“……我不走。”

孔宣眯起了眼。

殷郊见对方不吭声，低了低头：“多谢孔将军好意。但我父生我，一命还他，理所应当。”

孔宣轻嗤了一声，抬手划断殷郊臂上束缚，一把将人扛了起来：“我不救你，还有的是人要来救你。你的好友姬发正在外串联奔忙，你是非要等他拼命来救吗？”

“我——！”殷郊挣扎中一激动呛咳起来，孔宣无奈地把他丢下地给他招了杯水喂下去：“你要是不活了，他看着能跟你父亲同归于尽。”

殷郊想说不会的，姬发那么崇拜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回想起他们在宗庙里商议计划时姬发的眼神。

姬发一直，信的是——

殷郊头猛地痛了起来。

孔宣赶紧掏了颗自制的丹药给他塞了下去，又用法力给他疏通了一下经络。殷郊很快缓了过来，然后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也是修行者！”

“……是没错。”

“你为何不救我父王！”

“……”孔宣叹了口气，“是你父王自己招惹的狐妖，也是他自己许的诺言。修者重诺，我护卫你是我母亲许的诺，你父亲自己的劫我没法替他应啊。”

他把呆住的小太子重新抱了起来：“行了，跟我回陈塘关躲一阵子吧。我接到消息，闻太师已经过了恩州驿，不日即将返抵朝歌，到时候你再回来，你和大商就都安全了。”

“……那姬发怎么办？”

孔宣仰头想了想：“你父王说让他杀了西伯侯，就能顶替你的位置——”

他手上一轻。小太子几乎是一个腾跃就往外冲，头大的孔宣赶紧追上去把人困住：“——你就不能听完话再作反应吗！我刚刚过来的路上已经看见他把他父亲放走啦！你当你家挚友是傻乎乎大王说什么都听的苏全孝吗！”

殷郊总算冷静了下来，旋即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你——很熟悉苏全孝？”

他感觉到腰上的手臂紧了紧。

“是啊。”孔宣的声音带点轻飘的疑问，甚至笑意。

“那你怎么能放任狐妖占据他妹妹的身体来祸乱天下！”

孔宣的面色冷了下来。

“殿下是在指责我？”

他声音很柔和，眼神却凉：“王上喜爱九尾，要用九尾，与肉身有何干？苏全孝是苏全孝，他多年未见的妹妹，与我又何干？”

本性桀骜的镇关将军松开手让开一步，撤了蔽音术法：“殿下若是不愿走，直说便是。吾从不勉强他人。”

巡逻狱卒的脚步声传来。躲避不及的小太子回身看时，那自称护卫他的人已不见踪影。

“确定今夜大王在寿仙宫不在鹿台是吗？”

送走了父亲，安排好翌日的行动，姬发一边找道具制作假人头一边问。

姚庶良点点头。这两日驻守宫掖的是原南方阵的质子们。在南伯侯父子俱无后，南方阵乱了一阵子，在三位百夫长的合计下，决心一起投了西方阵。虽然他们不会跟西方阵的弟兄们一起去西岐，但是他们可以留在朝歌为西岐臂助，以从长计议。

“好。那么吕公望，你随我一起去探鹿台，找寻世子——活要见人，死——”少年咬了咬牙，“死要见尸！”

——然而他们翻遍了鹿台上下，天要亮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鹿台中留守的宫人供称自苏美人迁居寿仙宫后，鹿台便闲置下来，并不曾听说还关押了什么人，也没有任何人被安排送食水到何处。鹿台底层是温泉活水，难以建筑，这一片宫苑都没有藏匿羁押人的痕迹。只摘星阁最高一层的角落附近的廊柱上似乎有锁链新近摩擦的痕迹，还有一些血痕。姬发几人细细辨认了一会儿，不太确定曾经被锁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毕竟也是见过狐妖附体的苏妲己被锁的样子的。

“姬发，天亮了！”吕公望看着天色，扯了姬发一下。

姬发捏紧拳头，盯着那柱底的血痕，深呼吸三次后，闭了闭眼。

“走！”

哥哥，哥哥。

你千万要等我回来救你！！！

殷寿这一夜睡得很好。

他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觉得胸中似有温炉煮酒，暖意醺人，令他醒来时面上尤有笑意。

看着乖巧地依偎在他怀中的美人，想起今日即将达成的典礼，殷寿沉吟了一刻，权衡之下，摸了摸狐美人的头：“你，把偏殿那个人，吃干净，能做到吗？”

他不想留下会让他的姬发、他的新太子会恢复心软的任何东西。就算是他自己很喜欢的玉人儿也不行。姬发只要看着他、想着他这个父王就可以了。日后若有机缘，他们父子同登极乐、共享长生，也是一桩美事啊。

他的掌下，美人的眼波愈发柔婉多情：“大王想要我做什么，我便为大王做什么~”

帝王满意地笑笑，赏给他的狐妖鼻头一个轻吻而后唤人为他着甲胄。他始终觉得披坚执锐的形态才是他的帝王本色。今日，他也要以这个自傲的形态，去送走他的逆子，迎来称心的麟儿。

美人乖乖地披着轻纱蹲在榻旁目送他离开。而后缓缓站起身来，回忆了一下自己见过的最美的人类的姿态，舒展肢体模仿起来。先王后，和偏殿那个西岐青年，初见时都一身凛然而雅致的风姿。以后可都再见不到了。她的王好像就喜欢那样的美，她感觉得到，她的王心里的每一滴痛楚与愉悦。如果她也能变成那个样子，王应该会真正喜欢上她吧？

光是信了她，可还不够啊。

伯邑考睁开眼。

“到时间了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虽然越发虚弱，依旧平静安和。

“是呀。你该死了。”神情纯真的轻纱美人款步踱过去，眼睛在昏暗的内殿深处闪着荧荧的绿光：“大王想要立你弟弟做太子，所以你的父亲和你，还有大王的亲子，全·部~都得死~”

伯邑考的眼珠动了动，一点忧心刚起，却忽然想起多年前，好友对自己说的话：

『二王子全家都很喜欢他……你家姬发比你想的更能扛事儿。』

他又想起弟弟年来生长得越发坚毅的身段与眼神。纵是黄昏时节，少年依然灼灼如初阳。

殷寿之前说过，他已经把父亲从地牢中放出去了。那时他尚不屑于说谎。所以……

青年阖目平息，面容含笑：“没有关系。来吧。”

只要姬发能活着……

他的姬发，一颗赤子之心，又聪敏懂事机巧百变。无论如何选择，做哥哥的，永远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BGM:福禄寿《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