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后续又召见了伯邑考几次后,姬昌被从羑里监牢中释放了出来,去传递手谕的是崇应彪。伯邑考兄弟三人去羑里接姬昌那日是朝歌这几日难得好天气,天边是云一层层堆积出来的海,风像小孩儿,从东边拉扯一段,从西边撕扯一团,让它们在湛蓝的天空中像懒洋洋的大猫,闲散的浮动。温暖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
崇应彪打量着伯邑考三兄弟,姬旦像闲不住的陀螺,不停地踱步张望;姬发站着不动,微皱的眉头和紧绷的身体泄露了他的紧张不安;伯邑考则是如青山松柏,飒飒如风。这使得崇应彪想起在帝辛面前的伯邑考,也是这样不动声色雍容不迫,浑然不觉帝辛的压迫。
姬昌被胥吏恭恭敬敬地送出来,伯邑考等人立刻上前嘘寒问暖,关切老父亲的身体。崇应彪看着这一家其乐融融相互关切的情景觉得刺眼:
一个活生生存在的父慈子孝的家庭。
让一个弑父夺位的人看着这一幕,不可谓不杀人诛心。
西伯侯从舒适宽阔的西伯侯府中搬了出来,将宅院上还给朝廷,自言德不配位,不敢居此奢华之处。只愿做一农夫,为朝歌为王上开垦良田。
于是姬昌等人另找了一处民宅居住,在朝歌城外开垦良田种植小麦。
伯邑考被帝辛征召成御者,为其驾车;以姬发为首的西方部质子旅再次回到大家的视线中,重新承担王家侍卫职责。
再次在值班房见到姬发,姜文焕和楼临熙正在换班,姜文焕无言地拍拍姬发的肩膀,楼临熙卸下盔甲后看了看姬发明显消瘦的脸庞道:“风雨未止,保重自身。”
崇应彪在王畿之内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殷郊的踪影,被帝辛狠狠地训斥无用的废物,让他滚回朝歌转而将这个事情交给了申公豹。继姬发之后,崇应彪也再次出现在了值班房。让他和姬发搭班简直是在嫌朝歌太过安稳了,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次波澜,故而四个人心照不宣地拆成了姜文焕和姬发,楼临熙和崇应彪。
就这样在暗潮汹涌中度过了十个月,这十个月中西伯侯姬昌的麦子熟了。崇应彪在值夜班的时候和楼临熙换班,他值守鹿台,楼临熙去巡逻,她不愿意多事就答应了。祭天台没有殷郊的监工进度明显放缓。为了躲避自焚献祭,化解天谴,帝辛有进行了四五次大型的祭天,他不再满意用羌人、戎人、奴隶做人牲,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贵族。
一时间朝歌城内的王室勋贵人人自危,生怕哪日就会被王家侍卫破门而入,全家捉拿成为人牲祭天。
所有人、各方的势力都在克制压抑,极致地平静之下是波云诡谲的洪流,只等到某个突破口便是滔天巨浪。
在连楼临熙这样极度坚毅忍耐的人都要被朝歌一触即发的局势压迫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个消息直接炸开了朝歌这池沸水:
殷郊被找到了。
楼临熙收到这个消息立刻常越告之姬发和姜文焕,自己则带着消息疾驰拜见帝辛。
帝辛并没有欣喜或意外,而是意味深长地看向跪坐在一旁的伯邑考道:“孤的儿子来杀我了。”
楼临熙心下一沉,帝辛还有别的人传递消息。
当值的崇应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帝辛下谕命他带领北方部质子旅兼两千兵士捉拿殷郊至朝歌。
伯邑考叩首,说出了第一次拜见帝辛的话:“我愿意代替我父亲去死。”
楼临熙突然觉得好冷,原本温润的玉石像突然直接黄泉,寒气从膝盖传值四肢百骸。
帝辛将伯邑考收押在羑里监牢,楼临熙觉得她和这个地方挺有缘的,姬昌父子与这个地方也挺有缘的,自己和西伯侯一家也有缘。居然都是自己将他们送到这里,姬昌进去后又出来了,伯邑考呢?他会平安无事从这里出来吗?
这一次帝辛做得更是干脆不留后患,直接将西伯侯一家都投入了羑里监牢,让他们父子几人在牢里相逢。
面对听完消息想要提刀闯羑里的姜文焕,楼临熙直接一脚踹到他的腹部,姜文焕直接栽进了墙角,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里面有着公报私仇的成分,让这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好好清醒清醒。
“想一想殷郊,殷郊才是最重要的。”楼临熙拧着他的衣领,语含刀剑道。
姜文焕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对此时此景还能够冷静思考,甚至可以直接让多年相处的兄弟直接去死的楼临熙,像是再次重新认识她一样。
“你又不是不知道姬发对殷郊有多重要。”姜文焕咬牙道,姬发和殷郊之间那么多年相处下来的情谊质子旅中都是有目共睹的。
“崇应彪去捉拿殷郊了!他可不会放过殷郊。殷郊对我们有多重要?”楼临熙看着姜文焕的眼神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帝辛,一样的无情无义无动于衷。
“你真够冷血无情。”姜文焕扭开头不去看她的眼睛,生怕看见自己面目全非的模样,他在骂她何尝又不是在骂自己,他们都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楼临熙和姜文焕联手压制了骚乱的西方部,起码在质子旅中不允许出现任何事端,让人有借口将他们一锅端。
崇应彪一路西行一路查看关于殷郊这逃亡一年多的情报。
自从宗庙失火后,殷郊隐匿在朝歌城中,后随出了朝歌和一位叫胡嵩的能人一起过了黄河,到了潼关,入了华山聚兵。若无申公豹一路查探,任是崇应彪再追探几年也寻不到殷郊踪迹。
崇应彪虽然曾带人一路捉拿殷郊,但是只在王畿之中,几次探得踪迹,但是都被殷郊逃脱。殷郊确实是有着帝辛的勇武,能够独战众将。
殷郊聚集了三千兵马在华山。
崇应彪与申公豹汇合一处,整合了兵马,只道自己奉帝辛之命只要殷郊一人押送回朝歌,其余人皆可杀。
申公豹确实是有些魍魉技巧在身,在两军对垒之时,直接做法卷了殷郊就向东逃。崇应彪见此立刻挥师杀入殷郊阵营中,殷郊阵营少了主帅立刻散成一盘散沙,被崇应彪队伍直接切割成块,如同收割菜瓜一眼。
待崇应彪将殷郊聚集的兵士都屠杀俘虏后去找申公豹,申公豹端坐在一个大树上,而殷郊则被绑在树上动弹不得。
崇应彪对于申公豹言谈间显露出的倨傲不屑一顾,直接让人打昏殷郊,一行人押送回朝歌,中途申公豹不告而别,崇应彪也没有多在意。
此时朝歌,楼临熙正面对着她此生最难以诉说的阴影。
伯邑考将随身携带的篪交给楼临熙。
“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的吗?”楼临熙用手摸搓这篪的纹路问。
“没有了,小楼姑娘,道路崎岖,一路小心。”伯邑考没有面对死亡的惶恐,一如他们多年前相遇一样的平和沉淀,说出了当时相遇时的话。
楼临熙看着伯邑考,希望自己永远记住这张脸,他或许是朝歌城内唯一一个真人。他对帝辛说的关于殷郊的话,并不是为殷郊脱罪,而是真的那么认为的。在他的道中,无有不可语人者,他的道是坦坦荡荡,是一池清澈的水,见他便觉自行惭愧。
楼临熙以为帝辛会将伯邑考划入人牲之中用于祭天。但连楼临熙都低估了帝辛的残暴狠辣。
帝辛烹杀了伯邑考。
羑里监牢太黑太深,一丝阳光都没有透露进来,只有火把照亮着天官用牲的地方。以前俘虏犯人的哀嚎声都暗哑消失,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黑暗中各种微小的声音都被放到最大,楼临熙觉得自己走在黄泉道上,除了自己和死亡什么都没有。
伯邑考衣物被剥落后放置在台桌上,楼临熙第一次从心里觉得这个台桌像屠桌,在这张桌子上人不再像人,而是像畜生任人宰割。
原本端方如玉的公子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楼临熙强压住自己的想要呕吐的欲望,她知道帝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注视着这一幕。他在享受人的痛苦,这令他愉悦。
“大公子,不要出声。”楼临熙蹲下整理伯邑考的头发用气音说。周围看不清的暗黑的牢房里,不知道哪一间里就是姬昌父子。
楼临熙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冷血的蛇,明知道伯邑考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却让他忍受这种痛苦不要发声。
不要让你的父亲和弟弟们听到你痛苦地哀嚎,不要让他们知道你是痛苦地死亡,不要让他们往后余生都无法逃离你死去的痛苦。
可是那是伯邑考啊,他一直保护着他的父亲和弟弟们,怎么想让他们以后都被自己死去的痛苦纠缠。
楼临熙站在火盆旁,看着天官们拿着刀斧在伯邑考身上游走,
断脚、抽肠、剖背、剜肉、取心、剥脸、枭首。
楼临熙心中默默念着在夏台春官们教授的内容。他一直在忍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楼临熙屏住呼吸,直到他没了气息方才大口大口的喘息。天官们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个要把自己憋死的侍卫没有说话。
他们将挑选好的肉装盒递给楼临熙,她深吸了几口气,入鼻的全是血腥气味,强逼着自己冷静地接过盒子去向帝辛复命。走出去时路过伯邑考的头颅,面目全非的脸,只零破碎的躯干。
那一轮西岐的姣姣明月坠落在朝歌这个污泥之地。
帝辛让她将东西交给膳房,心情很好地拧着做好的肉饼去了监牢,以一种多年未见的老友口吻来探望西伯侯,说起了正在押解回朝歌的殷郊,表示这个逆子孤一定会好好地教他。西伯侯这几日吃了苦头,用些肉饼和酒。
楼临熙守在门口,听着帝辛的循循善诱,舌灿莲花。对姬昌父子心生无数悲哀和同情。
她随着帝辛离开,回首看向他们三人一眼,却看见姬昌悲怆地与她对视,让她心下一颤。
他知道了?是了,羑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可能每日都给上好的餐食,多有人肉混杂之,姬昌在这里多年怎么分辨不出来。
那姬发和姬旦呢?
姬旦仗着年龄最小,将剩余的肉饼都抢过来吃了。
姬发背对着她,看不到神情。
帝辛将姬昌父子从羑里监狱放出来,犬戎犯边,他允了姬昌回西岐。
没有人提起伯邑考,他好像一阵风,吹过了朝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殷郊不日将抵达朝歌,他们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不会让殷郊活下来。
那只能送帝辛去死了。
帝辛许诺了姬发商太子之位,要他杀了西伯侯。楼临熙则是接了他的密诏带了十人一路尾随姬发。
“若是姬发杀了姬昌,你们护卫他回朝歌;若无,就地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