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城,归林酒居。
店小二的衣领被墨宛汐紧紧攥在手里,脸上写满不安,鼓起勇气,嘴里才挤出来几个字:“公子,小的哪里招待不周,公子直言便是。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墨宛汐将店小二的脸往桌上一送,用另外一只手指着对面的白笙,悄声说着:“小二,你觉不觉得他被妖祟附了体?你看他像什么妖祟?”
店小二见他不是动手,便仔细端详白笙,思量片刻,回道:“仔细看来,年纪应该不足二五。这无论怎么看,都像仙人不像妖祟啊。”
“都三十的人了,你却说看着不足二十五。哎,答非所问,罢了,罢了,上酒,上酒。”墨宛汐松开店小二,支会他去忙事。
双手抱胸回想早上之事,仍觉得眼前的白笙可能被附了体,但是又感受不到妖祟的气息。
“你躺了十年,容貌不曾变化,还是一如当年二十刚出头的模样。”白笙给自己斟了茶,将杯盏放正,端坐认真的说道,“修行之人,虽过十年,容貌看着不过比此前年长一两岁,有何不妥?”
墨宛汐不过就是插科打诨,胡乱玩笑了几句,不曾想白笙竟如此认真,心中暗道:“又没人说你老,跟我解释年龄做什么,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十年没见,人没老,心眼也小了许多,连脾性都变了。
墨宛汐一边想,一边倒了一碗寒露白。
就拿这酒来说,十年前若是这样顿顿在他面前饮酒,非被他说教絮叨,哪儿像现在这样,只要不逼白笙喝,管都不管,还帮自己买酒喝。
真是多年不见,天都变喽。
“现在这世道,说变就变,一夜之间,这诺大的宗派,说死人就死人。”
“是呀,昨天还何其风光,今天却连死两人。哎,真是难料啊。”
“本来疯了一个就已经很不幸了。”
“听说,疯的那个也死了,死相很惨。”
“很惨是多惨?”
“剜了双眼,断去四肢,连舌头都给割断。”
“真是造了孽啊。”
“可不是嘛,死的那个当家的,据说更惨。不光被腰斩,毕生修为都被吸走。”
耳边传来四五个茶余饭后的呷客之语,吸引了墨宛汐的注意力。
端着酒坛,墨宛汐走过去,斟了几碗,递给那几个壮汉:“修为都被吸了去?这位小哥,在下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修为还能被吸走,可知道是用的是什么招数?”
众人聊的正起劲,见墨宛汐端了坛子倒了酒,也不甚见外,把众伙儿拢了拢,低声说着:“据说有人看见是那个极……极乐那个妖祟。”
说话那人结巴半天都没把“极乐鬼老”四个字说出口,墨宛汐心中暗叹:“自己名号竟响亮到如此地步,到底是悲还是喜?”
“你是说这事儿是极乐鬼老干的?”墨宛汐继续问道。
“没错,就是他,那家的少宗主亲眼所见。那个妖祟吸走老爷子的修为后,,还用长辞令将他拦腰斩断。”
“你说的长辞令是哪个?是个令牌吗?”
“是一把剑。因世上已经有了离怨剑,那些修行之人怕冲了离怨的剑灵,故意改成长辞令。”
“就是当年那把诛杀妖祟的长辞令?最近刚传闻妖祟复活,这不,妖祟定是回来寻仇。杀了家主不说,把那个疯傻十年的小姐也杀了。”
“长辞令不是用以惩治十恶不赦之人吗?斩碎三魂七魄,无法入魔入妖入鬼,永世不得轮回,非四派之首都同意,万万不可使用。”
“是啊,自长辞令存世以来,只杀过一人,便是那个妖祟。”
听到此处,墨宛汐暗嘲:“自己这么荣幸,竟成了那十恶不赦,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身旁的壮汉哪会注意到墨宛汐眼中的凄凉之色,只听他自顾自的言道:“长辞令不是由问岳剑宗保管吗?那极乐鬼老怎知这长辞令藏于何处?”
“何止是藏身之所,那妖祟把长辞令偷走了。”
“什么?”墨宛汐大惊失色。
“什么?”一旁默默不言语的白笙听闻长辞令被盗,才问道,“问岳剑宗的宗主追上盗令之人没?”
众人见这个神仙般的人物,竟这般糊涂,连忙解释:“哎呀,这位仙人,说了半天,你当这被杀之人是谁?不就是问岳剑宗的宗主。”
“对啊,对啊,叫什么,什么来着?”
“你们刚才所说之人,是不是城南不远处的问岳剑宗宗主岳齐云和宗主之女岳止瑶?”白笙突然站起,一脸惊诧的看着身边的壮汉。
想起此前所听之语,墨宛汐失声喊道:“你是说少宗主岳止临亲眼看见极乐鬼老杀了他们?”
众人见墨宛汐神色异常,又这般激动,便拍着他的身子安抚说道:“我说这位公子,看你年纪甚小,听闻此事惊慌很正常。连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也不得不感叹人心莫测,世事无常啊。”
“是啊,是啊,这些修行之人出事,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怕是又要遭殃了哦。”
墨宛汐哪会顾上众人的唏嘘叹息,酒也不喝,直接起身,拉着白笙往酒楼外走去。
还没走两步,白笙便止步不前:“莫急。你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定会被围剿。”
墨宛汐心中正是慌乱之际,虽说岳止临对自己颇有微词,但是临墨山庄和问岳剑宗从祖上便交好,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耽误什么?
立马又拽着白笙的胳膊,墨宛汐抬步就走:“耽搁不得,赶紧去帮……”
还未说完,白笙打断眼前之人:“墨卿,你现在是极乐鬼老。”
“极乐鬼老怎么了?这么多年,那些污言秽语随他们说去,我心中无愧,在乎那些做什么。白笙,身为空音谷谷主,四派之首,这都什么时候,你在左顾右盼些什么?”
“你的安危。”白笙平静的语调,像是一泉清潭,反将焦躁不安的墨宛汐浇灭定在原地。
“我。”墨宛汐有很多话挤在嘴边,又被生咽了下去,平静之后,才问向白笙,“以你之见,该如何?”
“不到万不得以,不可暴露极乐鬼老的身份。其他,有我。”白笙手掌微斜,指尖一划,从右手曲水云宽袖中滑出一个遮眼蔽鼻的暖玉面具。
墨宛汐肩头略震,只见这面具只有半截,只遮上脸。面具样式形似白鹭兰,远观做工精良,细看稍显瑕疵。
“这不是我做的白鹭面具吗?怎会在你这里?”墨宛汐眼神闪烁,吃惊的看着对面之人。
十年不见,这空音谷谷主竟还有偷拾旧物的癖好。
墨宛汐心中暖流袭过,正想问白笙何时捡回面具,就闻到一丝淡香浮过,曲水云宽袖便落在眼边。
白笙面色平静,轻抬双手,将白鹭面具,戴在他的脸上,手指穿过青丝,将其束于耳后。
待葱指碰到墨宛汐的耳尖时,只觉浑身酥麻不适。
想抬脚闪开,却像个木头桩子,四肢均僵,木雕泥塑,像个石头一样杵在那里,任由白笙系上带子,断然不敢动弹。
白笙此前,可有听清这面具的含义?还是他已经忘记这面具的含义?
墨宛汐狂喜之下,又隐隐担心,怕而不问,怕打破此时的宁静。
心中微暖,墨宛汐暗叹:“这暖玉面具效果当真不错。”
“记住我方才说的话,不要……”
未等白笙说完,墨宛汐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我知道。有你在,我不跟他们打。”
白笙微微颔首,墨宛汐似乎看到了一丝笑意从木桩的脸上闪过。
“我带你去。”
“去哪儿?”墨宛汐激动窃喜之下,竟忘了正事。
“问岳剑宗。”
“对对对,十万火急,赶紧走。”墨宛汐拉着白笙的袖子正欲往前走,又看他站着不动,面带不满的说道,“怎么又不走了?”
“竟连御灵飞行都不会了吗?”
“灵力不稳,我怕飞不久嘛。”墨宛汐看向白笙腰间,指了指他腰间的百宝袋 ,“可以跟你一起用流音琴吗?”
白笙手指一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往身侧一点,一根毛笔由小变大,幻化成灵,浮于脚边。
“白笙,你是收破烂的吗?我的不律毛笔,怎么也在你这儿?”
白笙避而不谈,曲水纹靴微抬,便立于不律之上,看向墨宛汐,说道:“扶好。”
“你你你,岂有此理,你这是偷窃,不,你这是明抢。”墨宛汐虽然嘴上不饶,但手还是抓着白笙的袖子,在他身边站好。
问岳剑宗本就离汝南城不远,御灵飞行,不肖片刻,刚飞至汝南山半山腰处,白笙拉着墨宛汐往下一跃,就轻盈落在问岳剑宗正门。
正门匾额上金漆所书的“问岳剑宗”四字,被两侧白色的布条遮住半边。
偏门一侧立着三根丧幡,大的三丈有余,白布裹着,幡高一丈,在风中嗦唆作响。
巨大的招魂幡立于正门两侧,门顶可听哭喊招魂,门后可闻敲钟磬钹。
“人真的没了。” 冷风劈过,天上下的冥纸打在头上,随着墨宛汐的心一并沉在地上。
看着眼前的萧条景象,墨宛汐举步却不敢向前,脑中闪过那些风光正盛时的画面,与此刻对比之下,更添心中酸楚。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可爱们哦~